對人類來說,「書」為何物?
書──原本就是不安分而危險的東西
這是將關於書的危險而奇特的想像與實際歷史,
巧妙結合起來的一本與眾不同的書。
作者以多種時間、空間及出場人物為基礎,
創作了12篇主題為「對人類來說,書為何物?」的短篇小說。
在各篇小說的末尾,還加上了背景說明,以幫助讀者理解。
人死後,只有在陰間寫自傳,才能進入涅磐。在第一篇故事〈陰間是座龐大的圖書館〉的末尾,介紹了歷史中可以找到的「想像的圖書館,想像的書」的故事。在古代埃及,圖書館被稱為「靈魂醫療所」,作家Borges把宇宙想像為「六角形閱覽室」連接在一起的「非常之大」的圖書館。有死去的書的靈魂,也有沉睡的書的墳墓,這在猶太教中稱為「Geniza」。據說,在巴基斯坦的一個洞穴地帶,大約埋藏有5千冊包著白色壽衣的伊斯蘭教經典。
〈愛書狂的紅色圖書館〉介紹了用人皮包的「人皮裝禎」等多種關於裝訂圖書的歷史,〈聽聞〉介紹了日本江戶時代,背著書到處出租給別人的租書商的故事。中世紀歐洲寫作的歷史、焚書的歷史、中國最大的私人圖書館「天一閣」等與書有關的、能夠想像得到的幾乎所有的素材都在不同的背景下,以不同的文體展開,是充滿吸引愛書家的內容的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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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間,就是一個大圖書館
古代埃及將圖書館喚作「一座靈魂的治癒所」,從書本與圖書館中尋求靈魂安息。猶太教將在會堂內埋葬壽命已盡的文件與書籍之處,稱之為「聖物庫」,亦即死去之書魂所沉睡的書之墳。
在陰間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寫書,寫關於自己的書,就像是一種自傳。這本書可說是死者的墓碑、永遠的家與存在的證明,同時也是替剩下的人打造的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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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是一具肉體
人皮的裝幀歷史比想像中更為淵遠流長。根據紀錄,十三世紀時便曾將人皮用於聖經與教皇的詔書上。十六世紀之後,在法國革命的前後很流行人皮裝訂書。
人皮封面大量活用於哲學、醫學、地理書籍等,來源主要為奴隸、死刑犯和戰爭俘虜等。這些人皮書目前保管於美國、法國、英國等地的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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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的歷史,也是禁書的歷史
因為書是知識,知識即是權力,而禁書則是圍繞權力鬥爭的表現手法之一。
焚書是禁書最為激烈極端的手段,也應證了權力因書本受到了多大的威脅。
歷史上最早的焚書行動,是西元前五世紀的雅典,當時燒掉了普羅泰格拉的著作《論神》,因為它否定了神的存在。
在基督教盛行的中世紀,因為宗教原因而遭到禁止與焚燒的書本不計其數。一〇九九年攻擊伊斯蘭的十字軍就使藏書三百萬冊之的黎波里圖書館化為灰燼。
焚書的歷史,展現出想獨占書本(知識)的欲望如何毀損、控制書籍。為了合理化自己的欲望,有時焚燒書本的這些人會將假想的威脅加以渲染,並將他人的欲望加以扭曲,為的就是想守護自己的書,壓制他人的書。
書的歷史,便展現了書在欲望的兩個極端來回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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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租書店,江戶貸本屋
江戶時期,貸本屋是揹著書四處走動的租書業者,這些人出沒於江戶(現今的東京)、京都、大阪等各城市,主要經營通俗小說、兒童繪本等類型的書籍業務。貸本屋不光是出借書籍而已,還會將讀者的反應傳達給出版社和作家,讓他們更改書的內容或者出版能賺錢的作品。若從這種角度來看,貸本屋可說是兼具了編輯的角色。
租書業在朝鮮與日本都曾風行一時,不過中國的印刷業與出版業很早就發展,所以租書業並未引起很大的迴響。中國的租書業反倒是在出版業最為蓬勃的十九世紀才登場,但主要是以中下階層的市民為對象,出借的也是品質低劣的小說,因此在規模或比重上都微不足道,對出版文化的影響也無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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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即是會說話的書
「真人圖書館」,又稱「活著的圖書館」,是丹麥社會運動家羅尼‧艾柏格發起的一項運動。把人當成書本一樣出借,和對方進行交談,時間一到就歸還。
二〇〇八年倫敦的一間飯店就創立了一間「真人圖書館」,出借同性戀者、男保姆、伊斯蘭信徒等十五「本」活人之書,而在三十分鐘內出借並閱讀這些書的人都表白,他們因此打破了原先持有的偏見。
在閱讀歷史上最先登場的文字即是人。人類閱讀人的身體,閱讀天空的星辰,閱讀大自然的各種現象,然後創造出象徵,培養出解析的能力。
以傳遞故事的媒介來說,人與書本扮演著相同的角色。在古代,透過人的記憶與口傳來傳遞神話、歷史、民間傳說等,故事的傳達者就等同於是好幾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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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家的個人圖書館
位於浙江寧波的天一閣,是范欽在一五六一到一五六六年所興建,是中國現存歷史最悠久的藏書庫,現今也被指定為國家文化遺產。
古代具有代表性的藏書家亞里斯多德就為了有效管理藏書而制定了圖書分類法,據說埃及王室圖書館也是依照此原則管理圖書。
一八三一年義大利革命家安東尼‧潘尼茲流亡英國時,在大英博物館擔任圖書管理員助理,為圖書館的歷史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他打造了寫有作者名字、出版社、出版日、發行地、附錄小冊子出處與書架編號等資料的目錄卡,讓大英博物館得以成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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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維持權力與經濟的根基
支配中世紀歐洲的基督教是「話語」的宗教、「書」的宗教。聖書,也就是聖經(Bible)這個字彙本身就是「書」的意思,是源自於紙張元祖「羊皮紙」的希臘語Byblos。
在基督教中傳遞書本上神的話語,是擁有特殊使命之人的特權及義務。修道士是能夠讀書寫字的特別階層,而修道院是書的搖籃兼儲藏所,引導著中世紀的書文化。修道院和圖書館相同,設有抄寫室,並親自製作需要的書籍。直到十五世紀中葉發生古騰堡印刷革命為止,抄寫主導了數個世紀的書文化。
過去的抄寫方式是由監督者閱讀書本內容,然後由抄寫員聽寫,但到了十一至十二世紀,則改成抄寫員將原稿放在書桌上邊看邊抄寫的方式。這種全新的抄寫方式助長了安靜用眼睛閱讀的默讀風氣,也使讀者開始敢大膽閱讀。過去修道院與大學進行的「口述」和「共同閱讀」強化了神學與哲學的傳統教義,但在十一世紀默讀普遍化之後,異端思想就開始與對知識的隱密好奇心產生了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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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賊,那驚人的歷史
有句話說,書賊不能稱作是賊,貪戀書本的心與單純的物欲截然不同,但真是如此嗎?
中世紀的修道院用鐵鍊將書綁在書架上,仍無法遏止偷書的行為,甚至最後還對這些竊賊下了「地獄之火將永遠地吞噬他」的詛咒。
也有許多為了滿足私欲而撕下書頁偷走的惡劣書賊。十八世紀初,在英國創立古書學會的約翰‧貝克福一生中便輾轉於全英國的圖書館,撕下了三千三百五十五本古書的一部分。後來有位名叫約瑟‧亞莫斯的人受其影響,足足撕下了一萬零四百二十八頁的書頁。由此可知,因為這些令人為之氣結的書賊,讓書本吃了多少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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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所有書
人類是一種「閱讀的生物」,太初時透過天上星辰閱讀未來,從雷電、洪水與乾旱閱讀神的旨意,從彼此的臉孔閱讀對方是敵是友,從不同的手相中閱讀彼此不同的命運。在為每一個自然現象賦予意義,並以該種意涵再次創造世界的同時,人們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書。
在年代極為久遠之前,人類就利用周圍的所有材料來製書。人類利用石子、動物的角、骨頭、泥土、皮、葉片、石頭、碎布、絲綢、紙張等各種東西來記錄自身想法的心,可謂是一種追求永恆的夢想。
因此,書的內容與形式表現了人類夢想永恆的渴望,而人類的歷史也等於書的歷史。
作者:
金李璟(김이경)
大學與研究所攻讀歷史學,對文學興趣濃厚,因此插班考上放送大學,學習英美文學。喜愛獨自讀書寫作,很晚才進入出版社擔任企劃編輯。二〇〇九年出版了關於書的小說集,同時轉行當起作家。現在每天都會到圖書館閱讀寫作,撰寫報紙與雜誌專欄並擔任讀書會講師。著作包括小說集《活著的圖書館》、《詩句》、《魔女的讀書處方》、《吃書的方法》、《魔女的連環讀書》、《前往仁寺洞的路上》(除本書外,其他書名均為暫譯)等。
譯者:
簡郁璇
曾任廣告文案,現為專職譯者,期待能為台灣讀者譯介類型更多元的韓國小說。譯作包括電影原著小說《死者的審判》、《夏天屍體到底在哪裏?》、《亥時蜃樓》(合譯)等。臉書交流專頁:小玩譯
步入 沙塵之書
陰間是座龐大的圖書館
故事中的故事:想像的圖書館,想像之書
愛書狂的紅色圖書館
故事中的故事:裝訂與人皮裝幀
尚洞夜話
故事中的故事:為小說痴狂的朝鮮人
焚書
故事中的故事:焚書的歷史
聽聞
故事中的故事:行走的租書店「貸本屋」
活著的圖書館
故事中的故事:人,即是會說話的歷史書
春夢
故事中的故事:藏書家的個人圖書館
一名抄寫修道士的告解
故事中的故事:中世紀歐洲的抄寫與讀書文化
紀錄片──尋找書之敵人
故事中的故事:書賊,那驚人的歷史
朝聖者之書
故事中的故事:世上的所有書
走出_讀者的誕生
作家的話
參考文獻
步入 沙塵之書
從前從前有一個綠茵王國,在那擁有蓊鬱森林、沃腴土地、藍天白雲與澄淨河水流過的豐饒王國內,住著一名圖書館之王。
雖然綠茵王國的人民全是井底之蛙,但聰慧的國王可不一樣。在宛若紙張潔白的白玉與猶如墨水般漆黑的黑曜岩裝飾的圖書館內,國王堆砌出足以比擬巨人身軀的高牆,甚至在那上頭設置了鐵絲網,而這全是為了守護集結世界所有書籍、令人瞠目結舌的圖書館。圖書館是國王最為珍重的寶物與驕傲,因為即便是世界上國土最遼闊、最強盛富裕的國家,也見不到此等規模的圖書館。
國王之所以能夠擁有如此傲人的圖書館,全是託了公主的福。她的美貌,即便是綜觀所有生者與死者,也沒人能比得上。
公主十六歲那一年,國王向大家宣告,任何人都能與公主結婚。即便不是王子、不是富人、長得有些醜陋或生性愚鈍都無所謂,但唯獨一點,想與公主結婚的人,必須帶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書籍。
為公主痴狂的人不分你我,紛紛從世界各地帶了書籍前來。其中有世界上唯有一本的書,也有僅剩下兩本的書,但不管怎麼樣,它們全是稀罕珍奇的書本。
大家懷著激動的心情,將書本獻給了圖書館之王,然而卻沒有人和公主結婚。因為就在奉上書本的那一天,大家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宛如泡沫般,不著痕跡地消失,再也見不到身影。
有一天,喜馬拉雅山上的牧童帶著《沙塵之書》出現了。聽聞有人帶著傳說中戰勝千年強風倖存下來的《沙塵之書》,國王心急地赤腳飛奔出去。牧童一鬆開金黃色的綢緞包袱,玻璃盒內裝的《沙塵之書》展露了它的面貌。
見到七彩光芒中蘊含著七大不可思議、七種心地的絕美之書,國王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讚嘆聲。
啊!
國王將手伸向玻璃箱,但牧童迅速用綢緞將玻璃盒包了起來。
「我讓你和公主成親,趕緊把書給我。」
牧童搖了搖頭。
「在這之前,我必須先見到公主。」
儘管國王勃然大怒,要牧童先將書交出來,但牧童堅持要親自見到公主,確認公主是否真如傳聞所說的美麗動人,是否令自己傾心。
雖然迄今有無數求婚者前來,卻沒有一個人親眼目睹公主的真面目,因為國王將她藏得十分隱密,不讓任何人見到。可是國王擔心牧童可能會改變心意,於是連忙喚來公主。終於,在紫羅蘭色帷幕後的公主現身了。公主對求婚者的命運心知肚明,只是無法忤逆父親的意思,就在沉浸於悲傷的公主緩緩揚起睫毛的瞬間,喜馬拉雅山的牧童對公主一見鍾情了。那要比在朝露中綻放的蓓蕾更加美麗!
不過,不是只有牧童單方面傾心而已。眉宇宛若喜馬拉雅雪山般白皙的牧童,也霎時擄獲了公主的芳心。
見到牧童無法將目光從公主身上移開,國王露出會心的笑容。
「這樣總行了吧?」
「是的!」
牧童欣然地獻上了《沙塵之書》,而國王則一如既往,準備了含毒的酒杯。儘管公主苦苦哀求,國王的心卻不為所動,反倒將公主囚禁於圖書館內。
正當公主的淚水沾濕圖書館的書籍之際,牧童與其他求婚者相同,步上了不歸路。
公主沒有哭泣,只是清澈的眼眸中蒙上了冰霜般冷冽的光芒。
那天夜晚,國王舉起喜悅的酒杯,沉浸在幸福的夢鄉時,公主在全世界最大的圖書館的頂端點燃了憤怒的火苗。不過三小時,圖書館便化作了一根龐大的火柱。
火焰吞噬了乾燥的書籍,最後向《沙塵之書》逐步逼近。火苗一碰觸到傳說之書,隨即刮起一陣強烈的風沙,沿著火柱衝向天際。風沙越過圖書館,包圍了宮殿,籠罩著整個王國。
風就這麼吹了七天七夜,散發金光的太陽、銀光的月亮都失去了蹤影,唯有黝暗無止境地延續。
最終風停之際,圖書館之王、圖書館與他的王國全都化作沙塵,只留下了寸草不生的冰磚沙灘。
陰間是座龐大的圖書館
因為長期臥病在床,我有許多時間思索關於陰間的事。但是離開被搬運至冰庫的肉身,匆匆忙忙抵達陰間時,我不禁感到驚慌失措。這和我的預想天差地遠。既沒有以炯炯有神的眼神俯瞰死者的巨人守門人,沒有張開銀光翅膀的美麗天使迎接,也沒有任何一位死去的親人映入眼簾。此時方才領悟,我對於陰間的想像有多因循守舊。不管是至高無上的神明、陰差牛頭馬面或其他鬼神,從未供奉任何神祇的我,對自己固守陰間神祇名稱所衍生的想像而感到極為羞愧。
總而言之,陰間與那一切的想像沒有半點相似之處。所以說,它是一座龐大的圖書館,有高得嚇人的細長柱廊無限延伸。沒錯,圖書館!陰間是座圖書館。擠滿牆壁的書本堆到了天花板,人們宛如甲蟲般平趴在書桌上,在有如水杉般直逼天際的梯子上頭也有人。光是用眼睛看也會感到頭暈目眩的高度上,人們忙著看書而無暇顧及其他。我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哎喲!你在這幹什麼啊?」
聽見這高喊聲,我嚇了一大跳,轉頭一看,是位蓄了長髮的男子在大聲斥責我。一堆書散落在地上,好像是男子掉的。
「都是因為你擋在路中央,書才會掉了一地啊。」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男子以極為不悅的臉孔輪番打量掉落的書本與我的臉。我趕緊將書撿了起來。可是很奇怪,嫩綠色的封面、恰好手能握住的大小與厚度,上頭以紅字寫著「我」的標題,書本似乎都長得一模一樣。
「真是奇怪呀,怎麼所有的書都一模一樣呢?就連書名也是……」
男子上下打量我。
「原來你剛死啊。我會替你說明,所以聽好啦。在陰間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寫書,寫關於自己的書,就像是一種自傳。如果寫得好,通過之後就能進入涅槃的世界,但如果無法通過,就必須一直寫到好為止。」
「那麼,這麼多的書是什麼呢?全是死者寫的自傳嗎?」
「你眼力可真快啊。沒錯,這些書是進入涅槃的人所留下的自傳,在書封上能看到姓名與生死年代。這麼一說起來,這書真可說是死者的墓碑、永遠的家與存在的證明,同時也是替剩下的人打造的參考文獻。如果不曉得究竟怎麼寫才能通過時,看看這些書會有幫助的。」
說話的男子臉孔無比暗沉,看他的穿著打扮,顯然是活在比我早三百年的年代。如此說來,他果然也將大把的歲月奉獻在寫自傳上頭,就這麼一件事上頭。
「要通過似乎很困難,究竟標準是什麼?」
男子使勁地將一綑書抱起來。
「標準是什麼不曉得,不過總會有吧,我所不知道的……。總之,只要寫完之後就會知道。是否真的按本分寫好了,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接著,男子就走掉了。雖然新來乍到的我無法完全揣度他的鬱悶,不過我真心期望他能成功完成自傳。當然我也沒忘了下定決心,提醒自己千萬別變成那副模樣。
現在,為了撰寫自傳,我得替自己找個座位。雖然很慎重地挑選了位置,不過後來發現這根本是徒勞無益的事。因為不管坐在哪裏,都是偌大而堅固的書桌配上鬆軟的椅子,擁有世界上所有書寫工具的筆筒,恰到好處的照明,以及如鮮少外露的肌膚般潔白的紙張。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提起了鉛筆。
沒過多久,我想起了長髮男子,對他產生了一股同志之愛與敬意。這麼困難的事情竟然做了數百年!要是再次見到他,我想為覺得他可憐與同情他的行為,深深地向他致歉。
我俯視著空無一字的白紙。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一行也寫不出來,任憑時間白白流逝。我環顧四周,斜對角的座位上有個三或四歲的小小男孩,很認真在寫著什麼。
「我的天啊,小不點!你現在在做什麼?」
在察覺自己脫口而出的吶喊之後,我不禁嚇了一跳,但小孩一臉安然冷靜地看著我。我努力地平復激動之情,說道:
「那個……我是因為像你這樣的小孩在寫字而感到吃驚。」
「嘿嘿,我也嚇了一跳。我好像是在學寫字之前就死了。可是好奇怪,只要用心去想,字就會自動寫出來了。您看,我已經寫了這麼多!」
那就像是在寫字帖上見過的工整字體。小男孩驕傲地展示寫滿了那種字體的書本,手上拿著以孔雀羽毛裝飾的長筆。
「真不簡單啊。好,繼續寫吧,趕快趕快。」
小男孩繼續埋首於自己的書本,而我趕緊拋下鉛筆,將一支有孔雀羽毛的筆握在手中。筆,是一種品味。我凝聚了一下心神,再次思索起我的人生。要從哪裏開始寫呢?打從出生開始?可是我對此沒有記憶,而且太平凡無奇又老套了。雖然不知道在別人的眼中會是如何,但於我而言是個特別的人生。不,是我希望這麼想。既然我度過了比任何人都艱辛的童年,談過椎心刺骨的愛情,經過大風大浪的青春期,好不容易在人生中嚐到和平的滋味之際,卻又患了病,長期與病痛抗戰,因此顯然是個命途多舛的人生。遲來的悔悟與憐憫湧上心頭,我不禁閉上了雙眼,一滴淚水沿著臉頰流淌而下。
然而,傷感並沒有維持太久。我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溫熱氣息,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幅不可思議的光景。坐在對面的小男孩周圍繚繞著彷若極光的神祕氣息,接著小孩與書一同飛向了空中。
「再見!」
小孩開心地笑著,搖了搖手。小孩的書猶如花瓣一般,飛著插進了書櫃。在這一刻,被極光包圍的孩子也失去了蹤影。
那是我來到陰間之後,初次見到的涅槃者。
那天之後,我看著數不清的人完成自己的書,進入了涅槃。不久前,還見到了向我說明自傳的長髮男子終於完成了書,前往涅槃的模樣。他似乎想告訴我什麼,但因為是瞬間發生的事情,所以完全來不及。他僅是朝著我點了兩次頭。
我並不是在陰間停留最長久的人。比我早數千年來到此地的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只是聒噪地說個不停,卻沒寫自己的書。他主張書是一種不可信的物品,根本不可能將自己的人生放進那裏頭。[1] 他將導師孔子的書反覆讀了三千三百三十三次,竭盡心思對每一個字加以評論。這倒也不足為奇,學者中多的是這樣的人──讀完他人撰寫的書之後,忙著回嘴和批評,自己的文章卻碰都沒碰的傢伙。小說家們果然是陰間最具代表性的元老。名為卡夫卡的年輕作家向我告解,只要在接近結尾時,他就會因為突然襲來的不安與懷疑,使得一切化為烏有。在小說家之中,野心勃勃地說要寫出曠世巨作卻每次失敗的人也不在少數。相較之下,音樂家或藝術家的狀況算是好的,不過畢卡索這位老人家自信滿滿地開始寫作,但光是折斷的筆就有百餘支,因此無法一概而論。
我之所以會發現母親的書,是在與他們一同在書桌上東張西望的時候。我像先前的長髮男子一樣瀏覽著他人的書,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遇見了母親的書。雖然知道有比我早過世的人所寫的書,但一下子沒想到會有出自於母親之手的書,所以我像是接觸到滾燙的熱氣般大吃一驚。但是比起讀完書之後所受的驚嚇,當時的驚嚇根本算不了什麼。書中的母親與我所認知的母親有著天壤之別,所以我一再確認書封上寫的姓名、出生與死亡年月日。
最重要的是,母親撰寫的書沒有關於我的事,也沒有關於父親的事。雖然我從來沒想像過母親的人生中沒有我,也沒有父親,可是,我感覺受到了侮辱。但比起侮辱感,更多的是羨慕。書中的母親美麗而迷人,猶如一個圓般完整無缺。儘管上頭是母親特有的斷斷續續的書寫法,但其中蘊含的內容卻是無盡地完美,讓人感受到一股愉快的飽滿感。
讀完母親的書之後,我並未再去看其他人的書。儘管父親的書也肯定在某處,但我並不想去閱讀。書中的他,大概也不是父親,而是我所不認識的某個人吧。如果再度確認此事,我又會再一次變得悲傷。雖然不可名狀的飽滿感能夠抵銷一切,但我仍不想再度品嚐那種悲傷。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再也不需要其他人的人生、其他的書。我的人生在我手中,如今該去面對它了。我坐在書桌前方,提起了筆。
提筆之後,我輕輕撫觸油亮有光澤的書桌。如今我能不帶悔悟與憐憫,來回顧我的人生。平凡,極其平凡的人生。我這才明白,那是我對自己犯下的罪孽,同時也是對自己施予的唯一恩惠。不管人生是百年或一年,波瀾萬丈或枯燥乏味,英勇或是悲慘,全都被綑成相同厚度的書,我對此點了點頭。出生、活著、死亡,那是開始,也是結束,使一切的隱喻都黯然失色。
驀然,難以言喻的溫暖包覆住我的身體。變得好輕盈!啊啊……
[1] 古代思想家對文字與書籍抱持著懷疑的態度。畢達哥拉斯就曾經說過:「文字是殺人的東西。」刻意不書寫文章。蘇格拉底也告誡:「寫出來的文章,不過是再次讓人想起某人已知的事實罷了。」被譽為人類導師的耶穌、釋迦摩尼、孔子,也有志一同地以話語來傳道,弟子們則將其教誨紀錄為「子曰」(Magister dixit)或「如是我聞」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