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只是一個人的生活本身而已,
而是一個人此刻記得的一切,
也是一個人為了述說自己的生命故事而記得的一切。
得獎記錄:
《朝鮮日報》評選為「2009年度圖書」
青年書評選出的「2009年最棒的書籍」
圖書推薦委員會選定的2010年推薦「青少年文學」推薦圖書
影視作品推薦:
韓劇《今生是第一次》男女主角多次朗誦這本粉紅幸福書的文句。
韓劇《男朋友》男主角朴寶劍多次捧書閱讀這本書。
本書是韓國清新派作家金衍洙的短篇小說集。書中九個短篇作品從各個不同事件情境來探討一個中心主旨──隔閡與嘗試理解,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
在〈世界的盡頭我的女友〉這個短篇中,作者金衍洙藉著主人公「我」說出了下面這個事實:我們都是自作聰明的人。覺得自己知道的很多,其實對大部分事實一無所知。我們自以為知道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從我們的角度」知道的。其他人知道的東西,我們無從得知。然而即使是這般處境,我們依然能活得這麼久、變老然後死去,不得不說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光是「愚蠢」這個理由,就足夠讓我們馬上去死。單單這個事實,我們就應該感謝人生。愚蠢的我們能夠熬過漫長人生,或許是因為一直在等待這世界上某個角落會有人懂得我們愛過的那些日子吧。
顯然,作者對於人是否可能理解他人,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他認為我們大多數時候都在誤解其他人。說「我懂你的心情」這種話是不行的。比起說那種話,應該要說「你說的話我聽不懂」。
但是,在面對這種無解的終極悲哀中,作者並不深陷於傷感之海,而是重新找到了走下去的動力。作者說他自己總是在發現到人類這種極限的時候,感受到希望。如果不努力的話,我們就無法理解彼此。這樣的世界存在著名為「愛」的東西。所以只要我們愛著某人,我們就必須努力。為了他人而努力,這讓我們的人生有了不枉走過一遭的價值。因此,比起輕易地安慰,更為重要的是不要輕易絕望。
所以作者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雖然理解他人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我們愛著某人,就需要為此付出努力,而努力這一行為本身,讓人生變得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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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著呼喚KK的名字〉:中年美國女作家,和年輕十七歲的韓國留學生「KK」相遇,然後墜入愛河。兩年之後KK過世。在那之後過了十三年,踏入五十歲的女作家來到韓國尋找KK的痕跡。但負責口譯和導遊的「慧美」卻接收不到女作家所傳達出的迫切感。兩個人之間有著所有人之間都有的無可奈何的牆。讓那道牆化為烏有的契機,正是痛苦的交流。就像女作家失去了KK一樣,慧美失去了三歲的兒子。兩個人說給彼此聽的故事,在某個支點上產生了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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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記住的錯過〉:一直依照母親所規畫的方式而活著的十八歲高三少女,在即將面臨大學升學考試前,與青梅竹馬阿賢兩家人前往海邊度假村旅遊。在此次旅行中,少女試圖掙脫被安排好的日常,踏向了未知的世界。陌生是痛苦的,但正是這種痛苦強烈地誘惑著她。然而,終究無法承受那痛苦,只得轉身,否則就再也回不到所熟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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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盡頭我的女友〉:無法與愛人長相廝守的年輕詩人,身患癌症英年早逝。主人公「我」憑藉一首詩與幾次偶然事件,與白髮蒼蒼的老太太一起搜集各種線索以尋找詩人詩中的戀人,因而找到了詩人留下的信件,走入了詩人的內心世界。小說中詩人的女友其實是別人的妻子,而世界盡頭不過是步行即可到達的對岸的水杉。雖然女友不是「我的」,但那份愛是「我的」,想帶愛人去可以到達的世界盡頭。世界盡頭是愛,希望所愛的人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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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們都變成三十歲的時候〉:在期待已久的三十歲生日到來的那天,奉父親之命招待
來首爾度蜜月的表弟夫妻。幻想中在北美大陸某個小城市與男友一起吃頓像樣的生日大餐的事已不可能發生了。時間都跑去哪裡了呢?經表弟夫妻的慫恿而再次聯繫了分手一年的前男友,就在三十歲生日的晚上,重新體會了人和人相遇然後分開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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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幸福的新年〉:某天妻子的印度朋友來「我」的家拜訪。這可以算是一種尷尬透頂的和他人的相遇。「我」和印度人的對話談論的是他與妻子的溝通內容,同時也形成了「我」和妻子之間的溝通。「我」才意識到自己和妻子已經很久沒有聊天了。印度人和妻子聊天,然後也和「我」聊天。「我」好不容易才透過印度人聽到妻子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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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放假〉:身為前任負責處理左翼份子的對共課刑警,在水刑拷問的學生死亡之後,獨自一人躲在地方小城市的一間圖書館裏逗留了十多年,想要找到可以支持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證明。但是他讀的所有書都在告訴他一切都是你的錯、因為你而冤死的大學生再也不會活過來了。所以越讀書變得越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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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你是誰,無論有多寂寞〉:兩人的緣分,可說是她母親過世那天的晚霞。就像只有鎮痛劑懂得媽媽的痛苦一樣,她的悲傷也只有那晚霞能懂。悲傷跟痛苦一樣,是無法和其他人共享的,這個事實把她推向絕望。不過越是絕望,越是容易吸引其他有過相同經驗的人的視線。就像翻飛起伏的紅色暮光被她的雙眼捕捉,已故攝影師拍攝的〈與黑鶴共度那天的晚霞〉系列中也偶然出現了那樣的紅色暮光。當記憶中媽媽永遠燦爛的笑容漸漸洗刷她腦海中媽媽到生命盡頭時的痛苦模樣,她在報紙上看見了那張照片。儘管想起媽媽是多麽痛苦地死去讓她感到煎熬,但是曾以為只有自己一人在人生某個特定瞬間感受過的東西,世界上的另一個人也看到了,這件事是多麼的奇特,同時又是多麽溫暖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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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亞歷克士、亞歷克士〉:亞歷克士和賈桂琳來到青島,遇見了「李先生」。文化大革命時李先生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的父親後離開了她。李先生無法理解這樣的事情為何會發生,為了了解原因而用了無數的方式來整理生命的敘事。對談的核心在於李先生為什麼「『一生只寫一種故事,用不同形式』一直寫故事,往後也想要一直寫下去」的疑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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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向月球的喜劇演員〉:女兒為了瞭解父親為什麼會消失而遠走美國,孤身一人在沙漠中驅車一整天,只為感受失蹤的父親當年走在這條路上時的感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像是謎題一樣的一切行為背後是無法抵抗的世界崩壞。
書評與推薦語:
申亨澈(文學評論家):
以往每當有人問我為什麼喜歡金衍洙的小說,我總是覺得多說無益,每次的回答大概都是這樣:他的文章符合我的喜好;我喜歡這個作家面對越是接近悲傷的感情,越是能婉轉地述說;比起依存於世態之觀察和文化之體驗,他的寫作下了更多功夫在人文社會科學上,這一點值得信賴;不管是什麼巨大且冰冷的命題,他懂得如何從「愛」這個狹窄溫暖的層次敘事,這樣的纖細與謙遜令我滿意。不過,在我寫完這篇文章之後,往後我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讀了他的小說讓我知道,我們在活著的同時,至少會面臨三次必須思考「所謂的故事是什麼」的時刻。首先是對於「世界」這個故事,接著是「我」這個故事,最後是「我們」這個故事。
YES24書籍網站評論:
拓寬韓國文學領土,伸出想像力的觸手,金衍洙全新小說集!
還有比金衍洙更渴望訴說「生命—故事」的作家嗎?為了尋找「我」的故事而曾經無盡地朝內面挖掘的作家,他的眼、耳與心胸一點一點地朝向「我們」、朝向「世界」開放。此部作品集收錄的小說中不例外地展現了他這樣的特色。
在他於2005年春天到2009年夏天之間創作的九個短篇「故事」之中,有著某天因為引發了微小的龜裂而突然倒塌的「世界∕我」和從那之中開始的新「故事」,以及一端已經崩毀的那個世界與另一端的世界產生連結而發生的「故事」。讓人想要畫上底線的、高密度的美麗文句,優雅又充滿才智的玩笑與幽默,還有在那之中自然浸透的、誠懇的批判精神依然不變。我們就是從那之中得到了安慰,從他所記得的那些生命故事之中。
網路書評:
宛若一張完美的流行專輯。與他或多或少得到「晦澀難解」評價的前作〈我是幽靈作家〉不同,這次他放鬆了肩上的緊繃力道,透過他的「第4張專輯」播放著一首又一首不多也不少的3分鐘流行歌曲。每一首歌曲各自唱著不同的心動和絕望、期待和分歧,但所有的歌曲都只指向一個東西──愛。在人類無法理解彼此的現實極限,和即使如此也愛著彼此的樂觀精神之間發生的愛。你怎麼能不愛上這位不曾停止譜寫生命歌曲的「努力派作家」?
讀者回覆:
用「完美的流行專輯」來比喻《世界的盡頭我的女友》實在太貼切了,請收下我的膝蓋。沒錯,就是這樣的感覺……。
作者:
金衍洙
出生自韓國慶北金泉,畢業於成均館大學英文系。在韓國文學界享有盛譽,讚賞其為「一個時代最知性的作家」、「文筆睿智而優雅」。
1993年於《作家世界》發表詩作,1994年以長篇小說《指著假面行走》榮獲第三屆作家世界文學獎,正式開始文壇活動。獲獎著作包括2001年東西文學獎長篇小說《Good-bye,李箱》、2005年東仁文學賞小說集《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2007年黃順元文學獎短篇小說〈飛向月球的喜劇演員〉、2009年李箱文學獎短篇小說〈散步中的他們的五種享受〉等。此外,金衍洙另外著有《七號國道》、《說什麼愛呢,善英啊》、《無論你是誰,無論有多寂寞》、《夜晚在唱歌》、小說集《二十歲》、散文集《青春的文章》、《旅行的權利》等作品。
譯者:
胡絲婷
政大韓文系畢。兼職翻譯,曾任韓商行銷工作。當文字黏著生活的每個縫隙,才發現將它們兌水發酵、捏扁搓圓原來是種體力活。
試著呼喚KK的名字
值得記住的錯過
世界的盡頭我的女友
當你們都變成三十歲的時候
所有人都幸福的新年──獻給瑞蒙卡佛
我需要放假
無論你是誰,無論有多寂寞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亞歷克士、亞歷克士
飛向月球的喜劇演員
作品評析 申亨澈
作者的話
收錄作品發表清單
世界的盡頭我的女友
光是愚蠢這個理由就值得我們馬上去死。光是這個事實,我們就應該感謝人生。愚蠢的我們能夠熬過漫長人生,或許是因為一直在等待這世界上某個角落會有人懂得我們愛過的那些日子吧。
有些東西能觸發人的預感。收拾好隔天去登山要用的行囊之後,滿懷期待地看見窗外的月暈;等了兩個小時後走進房裏,看見像是想大便而表情僵硬、對自己什麼問題都不問的面試官;熬夜完成了花上一週都嫌不夠的作業之後,第一個到教室趴在桌上睡了一個小時,醒來才發現教室空無一人。透過圓潤的月暈、帶著便意的臉孔或是一晃眼溜走的一小時的時間,能夠發現我們之所以不能說「人生是不可思議的」的原因。雖然因為不可靠的記憶力使事情與事情之間總是看起來像掉了幾顆齒輪,但總之人生跟一個齒輪咬著另一個齒輪的裝置一樣,凡事都會留下痕跡,所以我們需要經過一點時間之後才會知道最初的齒輪是什麼樣的東西。
最終讓我開口聊起愛情的第一個齒輪,是一位圖書館志願服務義工的勤奮。那位義工總是主動找工作來做。佈告欄的一邊張貼著書籍目錄和各種公告事項,空著的另一邊引起了她的注意。在獲得圖書館管理者的同意後,她每週會將一首詩印在A4紙上用圖釘張貼在佈告欄。但是一直要等到秋天、冬天、春天過去,三次的季節交替之後,第一個齒輪旁才咬合上新的齒輪,開始轉動。五月開始之際,她為了跟著丈夫一起搬到外縣市而離職,羅喜德的詩在佈告欄上停留了好一段時間。某個圖書館使用者可能是擔心「本週的詩」會就這樣被當成了「移居的詩」,或者是想要傳達志願服務真正的精神,某一天開始佈告欄換上了申庚林的詩。
就這樣,越來越多人開始競相用白紙和圖釘證明「這個國家真的很多好詩人」。沒多久佈告欄就變得一團混亂。於是某人在佈告欄上張貼了一個提案,提議召集一群投緣的民眾每週聚會一次選定要張貼的詩,而非像現在這樣毫無頭緒地胡亂張貼。這就是輪流讀詩的聚會──「一起讀詩的人們」,簡稱為「讀詩人」──成立的故事。我呢,我是第三個在那個佈告欄上張貼自己喜歡的詩(崔夏林的詩)的人。這首詩並不是我本來就選好的,而是在佈告欄上看過各式各樣的詩之後,隨意用原子筆在筆記本上草草寫下的。是一首以「六、七歲時海鷗在大海上飛翔」開始,以「即使我們老了大概也會那樣。在那個地方,傍晚的影子就像人的悲傷一樣,拖著長長的陰影」結束的詩。同意那個提案的人定期在每週三聚會,讀完各自準備的詩之後,再一起選出一首下週要張貼的詩。話雖如此,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去參加那個聚會。
就像要吞噬掉整個六月般氣焰囂張的梅雨季結束了,迎來除了熱辣還是熱辣的夏日艷陽。我去了圖書館借書,看見佈告欄上貼著一首以〈世界的盡頭,我的女友〉為題的詩。詩裏寫著,詩人走著的路盡頭有一株水杉,那裏正是世界的盡頭,那時我們將會「像是火和眼淚彼此滲透,或像是月與彩虹那樣」倚靠水杉粗糙的根部並肩坐著。並肩坐著的時候,「愛情像那樣遲到了∕只要碰觸到的話,只要碰觸到的話∕毫無痕跡,毫無蹤影∕像三月的雪一樣消失了」。仔細看了一會詩和詩人的名字,我受到「凝視著湖水佇立的水杉一株」這段詩句吸引,用圖書館的電腦搜尋了一下,沒多久找到了一本叫做《水杉,活著的化石》的書。我把被安放在人跡冷清的植物學書架上、從未被借閱過的那本書借回家,怎麼想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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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的傍晚,我路過有許多墳墓的山間。不知何時起,我開始低著頭行走。流淌在樹林間的一部分天空十分晴朗,我被吸引進無人的山中。無人的山裏水在流動,在寂靜的地面與我合流。身體感到一陣暖意。想要偶遇一個認識的人。」
一位中年男子帶著難為情的表情念著詩。那是在梅雨季完全結束後某個白天的熱氣還未散去的星期三晚上的事情。地下會議室裏環坐著十二個人,我仔細地一一觀察著人們的臉孔,想知道究竟是誰選了那首〈世界的盡頭我的女友〉。在參加聚會之前,我以為「讀詩人」會是一群夢想著踏入文壇的晚熟文學少女透過各種文學雜誌邀請文壇老師,一起讀對創作有幫助的詩,然後評論彼此寫的詩,那樣的聚會。但是到了現場才知道,「讀詩人」跟圖書館一般舉辦的文學活動有點不一樣。我是之後才知道,「讀詩人」的會員總共二十一位,隨個人行程安排,週三聚會的出席人數大約都在十五個人左右。住在周邊新市鎮的主婦佔大多數,還有軍人、教師、木匠、律師、護理師等各種職業的成員,年紀從國中生到老人都有,年齡層平均分布。
「……無名氏∕用我土地的語言∕完全無法呼喚的你……」中年男子念完詩之後,停頓了一下清了清喉嚨。
「幾天前,在區公所抗議路邊攤被清除的攤商中有一個人自殺了。因為攤商佔據道路示威,昨天城山大橋到江邊北路一帶的路都被塞住了,大家知道這件事嗎?」
坐著的人之中有幾個回答了他的問題。對啊。塞了三個小時。真讓人傷心。至於我的話,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我和女同事一起去拜訪客戶,回來的路上整整一個小時車都沒前進,心想再這樣等下去實在毫無意義,就把車停在加油站旁的小店前。那裏剛好有賣咖啡,所以我們兩人就在小店前的遮陽棚下看著漢江另一頭的天空喝著咖啡。就這樣看著水洩不通的道路,腦中突然浮現『現在正是我人生中最悠哉的時刻啊』的念頭。我問女同事說:『妳知道現在路上為什麼這麼塞嗎?』她回答:『知道。廣播有說是路邊攤攤商在示威不是嗎?』『不是,是因為厭煩。』我這麼回答她。我在報紙上讀過那個自殺的攤商的報導。四十三歲,和我一樣大。四十三歲就是這樣的年紀。經過折返點往回跑,才突然領悟到一直以來是多麽賣力奔跑。現在這條路也是某個時候經過的來時路。來的時候已經走了這麼遠,回去也要一樣賣力,才能為一切畫下句點。那個人一定也是因為對這樣的過程感到厭煩而自殺的。然後我們沒再繼續說話。兩人靜靜地待著,不約而同地拿起咖啡喝。那時候,我想起了這首詩。大學新生時期,我經常在酒館遇見某個傢伙,他只要一喝醉就會一邊掉眼淚,一邊念這首詩。原本覺得那傢伙真是讓人摸不著頭緒,認識了才知道,我們不只同一年入學,而且還是同系的。老天……我也有過那樣的時候。」
「你對那個女同事難道沒有另懷黑心嗎?」
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女人噗哧一聲地笑著問他。
「我又不是鉛筆。過了四十歲之後總是要面對分開的。我和她也分開了。」
「所以是交往過的意思囉?」
這次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奶奶。
「唔,一定要交往過才能分開嗎?每天都會跟人分開不是嗎?早上見過面,晚上分開。和妻子晚上見面之後,到了早上就分開……。」
「真是讓人感傷的說法。」
我不自覺地開口了。就連我也覺得自己聲音有點大,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全部的人都盯著我看。
「年輕人,你今天是第一次參加聚會吧?你有帶詩來嗎?你看到現在,大概知道我們聚會進行的方式了吧?讀完一首詩之後,說明自己為什麼選擇那首詩的原因就好了。你要試試看嗎?」
一位奶奶用著有點生硬的語調對我說。
試著呼喚KK的名字
那個國家的名字讓我想起那些無法抗拒愛情的夜晚。即使那是一個我從來都沒去過的國家,對我來說依然惹人近乎瘋狂地喜愛。我們曾是戀人。KK從那個國家來到了我身邊。
在那之後的十三年間,我想像過好幾次稚嫩的KK曾游過泳的那條溪。年僅十七歲的KK穿著四角褲跳進了冰涼且碧綠的溪水。他曾經在那裏將身體交付給流動的溪水,什麼也不做,只是仰望天空吧。隨著溪水漂流的KK。絕對不會乾涸的、因水氣而溼潤的稚嫩身軀。KK望著雲朵,每當他呼吸一次,被炎熱的夏日陽光照得溫熱的水波便會閒適地蕩漾,蕩漾在很久以後我最喜歡依偎的那片胸膛上。像水黽、像柳葉、像紙船,水波在我的想像裏不停地在KK的肚子上描繪著海岸線般的線條,KK的肉體在水面浮沉漂動。
我在舊金山國際機場等待搭乘飛往KK出生國的航班。坐在椅子上等候時,我眼前浮現了那個畫面。畫面總是在令人迷醉的黃色陽光下,在一樣的沉默中展開。每當我看著燦爛地笑著的KK,我總是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我所認識的自己的面貌中最美麗的一種,正是KK含著笑意的瞳眸中反映著的那一張臉。現在的我再怎麼仔細端詳自己,也找不到那張臉。即便如此,我也知足了。可以確定的是,再也不會看到那張最美麗的臉了。我已步入五十幾歲後半,臉蛋逐漸消瘦,也代表我的皺紋越來越多。組成我現在的身體的細胞,並不知道什麼是愛情。KK愛過的那些細胞已經不存在我的身體裏了。只要一這麼想,我就會久久無法闔上雙眼,因為深怕眼淚流下。
十七歲的KK那副溼透的身體去哪了呢?在那很久之後的我纏繞著KK的身體、愛著他,我那時的細胞又去了哪裏呢?在跨越世界最廣闊的海洋時,我讀著一本叫做《相同的時間》的書,發現了一篇可以當作解答的文章。書裏寫著許多天文物理學的古老謎題。「科學家利用星體移動的速度計算宇宙的質量時,發現到即使將這宇宙中所有星體的質量加起來,也不到宇宙整體質量的百分之十。那麼究竟是什麼佔了宇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質量呢?」科學家將其命名為暗物質。暗物質是無法被觀測到的,所以科學家也無法證明它的存在。這個對我們來說確定是不存在的、陰暗、神祕又漆黑的物質,佔了我們宇宙的百分之九十。我聚精會神地看著書,沒有聽見機內廣播說即將熄燈。機艙內燈被關上了,窗外雖然還是一片明亮,不過已經到了乘客的睡覺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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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如果這宇宙的百分之九十是由我們無法感知的物質組成,那麼KK年輕的身體還有愛過那身體的我的細胞,除了那裏無處可去。我最美麗的那張臉也一樣。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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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主辦單位的信件,作家大會三天的日程結束後,所有的外國作家從第三天的下午一點開始到六點之間可以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觀光。只是作家大會組織委員長於作家們下榻的飯店舉辦的歡送晚宴將在六點開始,所以必須在那之前回來。第三天的行程和邀請我的那個國家的名字,是這場舉辦於東亞的女性作家大會令我神往的原因。那個國家的名字讓我想起那些無法抗拒愛情的夜晚。即使那是一個我從來都沒去過的國家,對我來說依然惹人近乎瘋狂地喜愛。我們曾是戀人。KK從那個國家來到了我身邊。
乘車從機場前往市內時,嘿皮以稍微生硬的語氣說,第三天如果有任何想去的地方,不管是哪都可以先跟她說一聲。我毫不遲疑地說:「班渼。」嘿皮歪著頭,透過後照鏡看向我。她說:「不好意思。」「班渼。」我又說了一次。嘿皮笑出聲來。我意識到班渼一詞的發音在韓國人耳裏聽來或許有點可笑。我也很肯定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這個地名。嘿皮反覆地唸著那個地名。班渼,班渼,班渼。她用左手抓著方向盤,一邊說著「抱歉我英文不好」,一邊用右手從副駕駛座上的包包裏翻出紙筆。我接過紙筆,寫下Bamme。我將紙條遞還給嘿皮,她盯著紙條,覆誦著那個地名。班──渼。嘿皮請我說明一下班渼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班渼離首爾約一個小時車程,越過一座有許多栗樹的山之後,會看到一片黃色的海洋。除此之外,我對班渼沒有更多能說明的了。其實連我自己都無法確定我說的話跟事實是否相符。只要一說到班渼,我就會失去判斷力。
過了沒多久,車子沿著閃爍著燈塔亮光的黑色海面向右駛去。嘿皮隨即告訴我,我們即將抵達的城市建造於六百年前。我已經在飛機上讀過《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的介紹,書裏對那座城市有所認識的外國人是這麼形容那座城市的:「在那裏沒有什麼是永遠的,充滿著轉瞬即逝的事物,充滿矛盾的城市。」讀到那句話的瞬間,紫色的藍花楹花瓣隨風片片凋落的畫面躍然於我的腦海。那座城市也會有藍花楹盛開嗎?我突然感到好奇。我的耳裏聽不進嘿皮的話,思緒無止盡地在深沉黑暗的夜海浮沉。
我開始向嘿皮說明那天KK是怎麼突然脫掉上衣跳進米德湖的。雖然位於沙漠中央,但那裏連遊艇碼頭和海灘都有。跳進湖水裏的KK一邊揮著手,一邊呵呵地笑著。KK說要向我示範他小時候在故鄉的河裏學來的泳技,隨即一頭倒臥在水面。KK在午後三點的湖水中載浮載沉著。KK展示給我看的游法叫做a corpse swimming──屍體游泳。不擺動雙臂,只有腳時不時地踏騰,讓身體浮於水面。「快點從水裏出來。」我不喜歡「屍體游泳」一詞的語感,所以對KK大喊著。那種游泳方式到底是從哪學來的?KK望向站在水岸的我這邊,笑著說道:「在班渼學來的,我的故鄉。小時候每到夏天,我就會像這樣躺在水面上,向上望著天空、來往的雲朵和陽光。我突然想到那段時光,我最美好的一段時光。」說完這些話,KK的身體沉入湖水中。KK的身軀一點一點消失在深度及腰的水面,我盯著因他而泛起的一圈一圈隱約的水波,大聲地罵著。我想著,他就這樣跳進水裏,要是死掉怎麼辦。他說出自己在班渼度過的時光是最美好的這句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重新回到岸上的KK告訴我,他在水底看見了B29,飛機上還完整地保有四架螺旋槳。那時我正覺得自己的嘴臉有點可笑,完全沒聽進他說的話。直到好幾年後,我才知道真的有B29墜落於米德湖過。那時KK真的在水中看到B29了嗎?還是只是在捉弄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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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用韓文叫做『死人游泳』,不是『屍體游泳』。當然死人等於屍體,但不會有人把死人游泳說成屍體游泳。」嘿皮再次看著後照鏡中的我,對我說。我試著照耳中聽到的「死人游泳」發音看看。聽來的確像東洋的語言。我的舌頭好像就要打結了,我停了下來。嘿皮繼續說,死人游泳是小朋友在說的,大人都叫那仰式。用英文來表現的話,死人游泳應該叫做a backstroke,而非a corpse swimming。我說:「不,嘿皮,那時候KK游的不是a backstroke,是a corpse swimming。」我斬釘截鐵的模樣讓嘿皮神色慌張。右方的墨黑海面不知何時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披著月光的山峰。大海已經落在我們的身後。我羨慕起三十九歲的自己,膽怯地看著KK砰通跳進湖水中、用不安的眼神尋找KK身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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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後,在前往班渼的路上,嘿皮向我談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那天晚上回家後,嘿皮在網路上搜尋了三十分鐘左右,才終於認識到我告訴她的資訊對於找到班渼這個地方一點幫助都沒有。她的螢幕上跳出的結果只有將「晚上」錯誤輸入為「班渼」的搜尋結果。例如「凱薩琳說她在『班渼』不管是吃了泡麵還是什麼,她會腫的反倒是屁股,而不是臉,此話引起周圍的人一陣爆笑」,或是「人工衛星可以在『班渼』以肉眼觀測到,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有類似星星的物體在移動」之類的句子。在google上搜尋Bamme,出現的結果也一樣令人毫無頭緒。那是德國的一個姓氏。嘿皮試著輸入「Bam Me」,出現了「U deon nal do nun mul le jeoj jeoss deon seul peun bam me do」這種奇怪的搜尋結果。「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嘿皮喃喃自語。
嘿皮的電腦旁有個小小的雙面鏡。一面可以反映真實比例,一面可以放大。嘿皮看著鏡中的臉,然後伸手將鏡子翻到可以放大的那一面。卸妝後的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雀斑,但已經比之前少了很多。她的雀斑是在三年前開始出現的,但這三年間明明沒怎麼在陽光下曝曬過。有一次,一位好久不見的朋友看到嘿皮的臉之後嚇了一跳。那位朋友告訴嘿皮,如果雀斑不是因為紫外線造成的,那就是因為雌激素。嘿皮反駁道,是壓力使自己雀斑增加。嘿皮詛咒著懷孕時大量分泌的女性荷爾蒙。她再也不想經歷懷孕這種事了。那正是在雀斑突然開始變多的時候,嘿皮每天晚上只要看到什麼就吃什麼。晚上。班渼。嘿皮一邊想著,再次將視線轉回螢幕上。「笑過的日子,被眼淚浸溼的晚上。」原來那是一句韓文流行歌的歌詞,那段拼音是中國人為了學唱韓文歌而用來標記歌詞的。
隔天,因疲累而早早入睡的嘿皮被一道盯著自己的視線給弄醒。原來是她的丈夫在注視著睡夢中的嘿皮。丈夫的身上散發著酒氣與煙味。嘿皮一醒來,丈夫便起身走向廚房。廚房傳來他從冰箱裏拿出東西的聲音。嘿皮重新闔上雙眼。廚房裏的丈夫問道:「妳打聽到班渼在哪裏了嗎?」「不知道。她只說是那個人的故鄉。」「誰?」「一個叫做KK的人,那個小說家的年輕戀人。」「那個小她十七歲的韓國留學生?」「不知為什麼,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唉呀。」丈夫一邊感嘆著,一邊一口一口地喝水。如果嘿皮也像我一樣有了小十七歲的戀人,她的那個丈夫肯定會很開心。「那個地名應該不是『晚上』的口誤。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不是在越過長滿栗樹的山之後出現了黃海嗎。這麼說來,那就是『班杳』的意思。那個地名應該在日本殖民時期被改名為漢字的栗山(Yul-san)了。」就這樣,靠著嘿皮丈夫的推理找到了距離首爾一小時車程,緊鄰著黃海的班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