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幸福

 

到超市買菜，她仔細尋找買一送一的，或是打折的，熟識的櫃台服務員邊結帳邊笑笑跟她說：「懂得為自己打點，好幸福喔！」

 

自從她開始獨自照顧自己，就專挑這種食品食材，一點不覺得丟臉、不好意思，反倒佩服自己的精打細算。

 

原先一直以為自己不適合獨居，或是單身，很努力尋找對象，相親變成週末固定的約會，旅行時也像獵鷹般尋找目標，只要有單身男子參加的飯局，她一概不拒絕，陸續也交往過幾個男人，末了，卻不想為了他們，放棄自己的自由。

 

自由，得來多麼不容易啊！

 

她其實很早婚，大學畢業，考進研究所，人生美好的計畫就在她和同學熬夜做實驗的意外懷孕，極快速地進入婚姻後變調。

 

她的研究所終結了，丈夫的卻繼續。不但如此，她在家裡挺著肚子，丈夫卻跟同學吃喝玩樂，似乎甚麼也沒改變。為什麼，同樣都是情慾出軌，對她卻變成懲罰？關在失去自由的牢籠裡。

 

她照顧孩子，經濟上捉襟見肘，丈夫卻只顧自己，從不曾為奶粉、尿布張羅。

 

然後，他決定出國念書，她毫無選擇地留下來顧孩子。沒多久，他在國外變了心，她想要離婚，他要孩子，她不肯。

 

拉鋸好久，終日泡在淚水中，直到她看到鏡中的自己，還不到三十歲，卻有著中年的憔悴，總算想開了，只要是她的孩子，親情是不會改變的，她選擇放手，換回自由。

 

這才知道，她的選擇等於親手把自己跟孩子之間的線剪斷了，婆家，不，前夫家在孩子小時候不斷洗腦「媽媽不愛你，所以不要你。」

 

她每回偷偷去看他，跟孩子充滿恨意的眼神相對，無語，回家總是嚎啕大哭。

 

她終於想開了，不再去看孩子，找了工作，也搬離娘家，免得整日整夜的被嘮叨。

 

樂觀一點想，如果有一天可以再婚，她可以再生孩子。

 

但是想歸想，卻不曾遇到合宜的男人。或許是，她被嚇到了，害怕再次被抓入牢籠裡，贖不回自己。

 

多少人像她這樣，沒有愛，只是一次性的迷亂，陷入自以為的愛情中，等到醒來，卻難以自拔。

 

見不到孩子的日子裡，她開始寫日記給他，記錄自己的生活和心情，讓孩子知道，她從來沒有停止想他。每每關上電腦，她慶幸自己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想念。跟前夫的關係，已經像過時的電腦，整個報廢，路上見到了，連打招呼都不想。聽說他又結婚了，她也不痛不癢。

 

把超市買回的菜洗洗切切，水果洗洗切切，一盤盤吃得朝天，然後她跟同桌晚餐已經念國中的孩子說：「時候不早了，你爸爸會擔心，回去吧！」

 

孩子黏膩著她說：「我不想回去，爸跟阿姨整天吵架，我根本沒法念書，我要住你這裡。」

 

「給你爸知道了，又沒完沒了。乖，快回去。」她嚥進嘴裡的一句話是「這麼多年，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住！」

 

孩子離開後，她關上門，鎖上了，把電視開得很大聲，翹起腳來，抱著一桶剛買的打折的藍莓冰淇淋……。

 

這一房一廳的小套房，剛好裝得下她一個人的幸福。

 

 

 

 

平板裡的愛情

 

熱中政治節目的她，週一到週五的晚上，習慣從八點到午夜十二點，幾個新聞台輪流收視，一邊上網到政治理念相同的粉絲專頁留言，交換彼此的心得，然後激情澎湃的上床睡覺。

 

唯一的例外就是男友跟她的約會時光，但即使如此，回到家，她還是會收看重播，彷彿上了癮。

 

所以，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未來的另一半跟她有相同的政黨支持，這樣就可以有共通的話題。

 

跟男友是在某個政治人物的粉絲專頁遇到的，因為論點相近，經常會在對方的留言中再度留言，針對熱門話題發表各自的看法。

 

當男友提出見面的要求，她很快就答應了，彼此印象還算不錯，就這麼走在一起，甚至她悄悄考慮把男友當結婚對象交往。

 

不久前，同事們卻發現她有了重大改變，她不再熱愛政論節目，午餐時也不會為了某個政治人物跟同事爭得面紅耳赤，下班後約她聚餐，她也很少拒絕。

 

同事不解的問她：「你對選舉不感興趣了？」

 

她搖搖頭，似乎不想多說。

 

「是不是因為你喜歡的候選人沒有當選？」另一位同事又問。

 

她淡淡地回說：「跟那個無關。」好像她突然就成了政治絕緣體。

 

更讓人納悶的是，每次聚餐最反對大家看手機的她，竟然手機不離身，用漂亮的鍊子掛在胸前，別說是吃飯、唱歌都盯著手機，連去洗手間的短暫功夫，她也抓著手機不放。

 

朋友還以為她愛上了網遊，湊近臉龐觀看，手機上滿滿都是字，好奇的問她：「你在看甚麼呀？」

 

她沒抬頭，盯著螢幕很自然的回答：「網路小說。」然後開始嘰哩瓜啦分享她的心得，「我最愛的是總裁系列小說，那些總裁啊！除了外貌、家世、財富、權勢都是高人一等，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寵妻狂魔，他們的妻子大都是平凡女孩，沒有顯赫家世，容貌也不算頂尖，可是啊！那些總裁都專愛她們一個人。」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不曉得她要去哪兒遇上這樣專情的優質男人？

 

「那妳男朋友呢？」朋友發現她的男友好像也被癡情總裁取代了位置，從她身邊消失了。

 

只有她自己明白，那個男友，就像網路小說中不可缺的渣男，徹底被她從心裡驅逐出境了。

 

就在那個選前之夜，對候選人來說異常重要的一個晚上，她千拜託萬拜託男友陪她一起去。可是，男友卻說：「我那天要加班。你在家看電視轉播就可以了，現場人那麼多，太危險了。」

 

無奈之下，她只好帶著必備用品，獨自趕到選前之夜。果然是人山人海，旗幟飄揚，周邊更是擠滿了小吃攤。

 

她想要靠近舞台，在每個縫隙中鑽來鑽去，終於在轉播機器下找到一個空位。她正要坐下來，意外看到斜前方一抹熟悉的身影，正跟著主持人的號令，揮舞著手中的小旗子。

 

她下意識就要叫出他的名字，卻快速閉上嘴，閃身到架子後頭，望著說要加班卻偷偷來到現場的男友，他的身邊赫然出現另一女生，穿戴跟他同款的T恤、帽子，臉上的圖騰也是情人裝扮。她渾身發冷，想衝上前去理論，卻在幾度掙扎後默默地朝後擠出場外，也擠出了她對政治的熱情之中。

 

原來，政治充滿騙術，愛情也是。

 

男友不是不愛跟她到選前之夜，而是不愛她，所以不想跟她一起做喜歡的事，就好像他從不跟她一起看她喜歡的電影，甚至球賽。

 

也就是那個晚上，她無意間在臉書的廣告中看到網路小說的預告，吸引了她的眼光，就這樣一部接一部的小說，她周旋在那些幾經波濤挫折，依然深情滿滿的愛情之中。

 

為了更輕鬆自在的閱讀網路小說，她買了一台平板電腦。洗完澡，她用吹風機吹著潮濕的頭髮，想像著愛她的總裁，正用手撩撥髮絲；當她肚子餓了想吃消夜，她會仿效總裁為自己煮一碗番茄雞蛋麵；當她來月事腹痛時，她熬著紅糖水，彷彿自己就是女主角，正沐浴在總裁的溫柔體貼中……。

 

當女主角被綁架歷劫歸來後，大病一場，總裁不顧繁忙的公務，守在床榻，衣不解帶的照顧女主角……，正好像照顧著重感冒渾身痠痛的她，她感動得流下淚來。

 

即使每個月繳納好幾千元的網路小說訂閱費，她也不覺得心疼，對她來說，太值回票價了，她不再因為政論節目氣得血壓高升，或是被網軍的刻意抹黑連續幾夜失眠，更不會被噁心的渣男毀了她對愛情的憧憬。

 

她總是在開啟著冷氣的臥室床上抱著她的平板，緩緩睡去，夢裡有痴情總裁的蜜語甜甜說：「遇見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

 

在虛擬與真實之間，她深深相信，有一天她會遇見這樣一個男人跟她許下諾言，這一生只愛她一個人。

 

 

 

 

交換青春

 

夜裡，她一直睡不安穩，姜育恆那首《再回首》她聽了又聽，雖然是首情歌，可是那歌詞卻跟她的心境如此類似，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她彷彿已經預見了天亮以後的情景，淚，緩緩濡濕了枕巾。

 

早晨起來，媽媽已經換好一身乾淨衣衫，她卻心裡猶在拔河，母女相伴多年，彼此都已習慣了對方的存在，一旦要分開，她怎麼也下不了決定，況且當初在爸爸病榻前也允諾過會照顧媽媽一輩子。

 

倒是媽媽看得開，「你啊！始終那麼忙，還要擔心我，我跟幾個老朋友去住老人公寓，沒有你管東管西，我可開心了。」

 

她參觀過那棟位在郊區的老人公寓，現代化的設備，四間獨立套房，客餐廳公用，條件差強人意，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喜歡大山大海、經常出國旅行的媽媽，怎麼會習慣那麼侷促的空間？媽媽卻安慰她：「有一好，沒兩好，我們就圖個彼此陪伴照顧，還有人聊天說話。」

 

直到預定的計程車到了門口，她還在做最後努力，「媽，你不要走吧！我捨不得你。」媽媽用那已經長繭起皺的手拍撫她的手背，「又不是見不到了，走吧！跟你趙伯伯、李阿姨他們約好了，不要遲到。」

 

計程車上，她的心情始終低落，媽媽卻興奮著，好像要出外旅行一般。「我們都計畫好了，附近餐廳很多，可以叫那個甚麼UBER外送，平常屋子固定有人打掃，每週都有醫護人員幫我們做身體檢查，想要散步，門口就是小公園。你放心啦！想念我，就來看我，也可以跟我約了去吃小籠包。」

 

媽媽說來輕鬆，她卻把漲滿淚水的眼望向窗外，覺得自己不孝。爸爸兩年多前過世後，媽媽始終抑鬱寡歡，她的工作又忙，加班、出差是常有的事。有回媽媽肚子痛，又不好意思告訴她，拖到她回家，兩天沒進食的媽媽虛弱得幾乎無法行走，緊急掛急診，才知道媽媽是盲腸炎，差點變成腹膜炎。那時候開始，媽媽就悄悄計畫，要跟另外幾個單身的老朋友一起住老人公寓。

 

幫媽媽把行李箱打開，各樣物件一一歸位，媽媽就不斷催著她離開，「你去上班吧！不用擔心我。」望著電梯的數字一層層往下變少，姜育恆那首歌卻又在耳畔響起，心底湧現濃濃的孤單，到底，是誰拋棄了誰？

 

工作之餘，她儘量每天跟媽媽打電話，媽媽每回都說她很好，最近看了甚麼電視劇，沒病沒痛，血壓也正常，巡迴家庭醫師都羨慕說，他們四個老人家過得挺消遙自在的。

 

於是，她放心的投入繁忙，國內外飛來飛去，偶而一身疲憊回到家，還會下意識大叫一聲「媽！」回應她的只是一室的空寂。她擦拭眼角的潮濕，心想，只要媽媽過得好就好。

 

慢慢的，她覺出向來大嗓門的媽媽說話有氣無力，問她是否生病了？媽媽卻說：「沒事，可能換季吧！有些疲倦。」

 

她左思右想不對勁，特地去了一趟老人公寓，才發現客餐廳窗簾緊緊拉攏，陽台門也沒開，又沒開空調，屋裡好悶，原因竟然是「趙伯伯白內障開過刀，怕太亮，眼睛不舒服。李阿姨怕冷，陽台吹進來的風會讓她關節痠痛。」

 

走進媽媽房裡，又看到盥洗室的洗手台、馬桶許多污垢，媽媽說她老花眼看不清楚。「不是請了打掃阿姨嗎？」媽媽無奈搖搖頭，「大夥說要省錢，把人給辭退了。」

 

客廳的電視機故障了沒修理，因為胡伯伯不想花錢。她知道媽媽愛看政論節目，總要看到午夜十二點才肯睡覺。「那我幫妳買一台小電視放在臥室裡，好嗎？」媽媽也拒絕了。「李阿姨嫌吵，而且……」媽媽壓低聲音說，「她跟我支持的政黨不一樣啊！」

 

「那你們晚上都有甚麼娛樂？」她皺起眉頭來，平常，她若晚歸，至少還會陪媽媽聊聊天，兩人一起享受宵夜，甚至結伴去看午夜場電影。

 

「就聽趙伯伯說他以前去沙烏地阿拉伯工作的故事啊！」重覆來重覆去，那能聽多久啊！

 

放眼望去，客廳角落的舊報紙疊得好高，沙發已經塌陷，原來那套全新的退回去換錢了，每個人都躲回自己房間聽老歌、聽京戲，整棟公寓散發著一種破敗、陳舊、蕭瑟的味道，他們的彼此陪伴，難道就是像秋天的樹葉變黃、枯萎，然後飛離枝頭嗎？

 

她不忍心見到媽媽窩在老人公寓裡委靡、衰老，媽媽一輩子辛苦，從未享過福，照顧生病的丈夫、忙碌的女兒，她那一頭灰白頭髮，多久沒染沒燙了？

 

她鼻頭一酸，對媽媽說：「我幫你整理行李，我帶你回家。以前，你把青春給了我，現在，換我用青春來陪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