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尺寸

 

等家裡所有人都洗過澡，她才拿了換洗衣物進浴室。

 

調整好全身鏡的角度，她站在鏡子前，很慎重的，一件一件的退去衣衫。然後，把她剛買的寫真集豎在架子上，翻到女主角在浴室裡拍攝的那頁性感照片，學著她擠出撩人的峰峰相連。可是，為什麼她的胸前卻是兩枚略略隆起的荷包蛋？

 

自從寫真集氾濫以後，她就開始坐立不安，班上的同學天天在談，討論著誰的最有看頭；搭公車時，他校的男生則在評斷誰的胸部是貨真價實；哥哥幾乎把所有的寫真集都買了，當作睡前讀物；而她爸爸也在跟媽媽商量，是不是做個隆乳當作結婚二十五週年的禮物……。

 

她的生活周遭充斥著日本的、香港的、台灣的少女寫真集，也有人說，寫真集其實並不真，有些是玩弄攝影技巧。但不管怎麼回事，她們的胸部確實比她大得多。

 

為什麼會這樣呢？發育向來正常的她，一直期待自己異軍突起，卻莫名其妙的失去了尺寸。

 

是小六的時候嗎？他們一堆男女生到河邊玩耍，互相把水澆潑在對方身上，嘻嘻哈哈鬧得很起勁。突然有個男生走到她面前，用力抓了一把她胸前隆起的口袋，指責她，「哈！你偷藏什麼好吃的糖果？」

 

她痛得忙用雙手護著自己的胸部，慌慌遮掩著說：「我才沒藏什麼呢！」恐懼著以後接二連三可能遭遇的偷襲。

 

或許是國二失竊的吧？那時家裡來了一個遠房親戚，因為找不到工作，暫時借住她家，每天隨意來去，不拘小節，好像是他家一樣。她對他還挺有好感的，因為他很會說故事，總是逗得她哈哈大笑。

 

有個下午，她在房裡睡午覺，聽到那個親戚在房門外叫喚她，她的睡意好沉好沉，懶得理他。過不久，他推開她房門，走了進來，在她耳邊繼續叫著她的名字，她仍然不理他，彷彿在迷宮裡繞不出來。

 

沒想到，他卻開始解她胸前的鈕扣，一顆、兩顆，然後，他輕輕掀開她的衣襟，偷窺她已然略具規模的祕密基地。她隱隱覺得不妥，當他還要繼續解她第三顆鈕扣時，她故意翻轉身子。他受到驚嚇，收回了手，慌慌逃出她的房間。

 

那天晚上洗澡，她左看右看，就覺得不對勁，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高一的時候，眼見同學開始交男朋友，她卻始終孤獨，慢慢的，她開始愛上了每晚的上床時刻，她緊緊擁著自己，撫摸著自己，假裝被男人深深愛戀著。她像按摩師為自己做著整套的服務，從臉頰、耳朵、下巴、脖子、手臂、胸部、腰部，逐步摸向腳背，她探索著自己，也安慰著自己，在平原丘陵之間卻迷失了自己。

 

大一時，她去購買胸罩，內衣專櫃的小姐見了她身材，不由讚道：「妳的胸部長得很美呢！」當專櫃小姐離開更衣室，她凝視著自己的胸，有著癡迷，有著混亂，真的美嗎？真的嗎？然後，她就出現了幻象，自己的胸部正一寸寸凹陷。

 

她真的好疑惑，是不是太早暴露了祕密基地，讓敵人趁虛而入，一次次攻城掠池，所以，她的胸部至今還是三十二Ａ。到底，是誰偷了她的胸圍？

 

闔上寫真集，她的胸口一陣陣抽痛，今天晚上她不敢睡了，萬一有人趁夜來行竊，她不就只剩三十Ａ？

 

 

 

浪漫入冬

 

丈夫睡了、兒子睡了、公婆也睡了，唯有她，獨自坐在書房裡，滑著手機，偶而瞄見讓她感動的文字，按個讚、留一兩句話，下意識尋找跟她一樣魂遊夜巷的人。

 

一則廣告突然跳了進來，第一句話就抓住她的視線，「你的靈魂是否經常離你出走？即使身處人群，你依然覺得自己像老樹梢的最後一片黃葉？」

 

於是，她點了進去。然後，就來到這棟老舊的日式房屋，屋內即將進行一個屬於心靈的活動，斑駁的地板上，擺放著十張四方小几，几旁的木椅鋪著古雅的坐墊，几上擺著再生紙印製的筆記本和一枝鉛筆，她尋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有些拘謹不安。

 

結婚這幾年的生活，不知不覺把她從陽光女孩變成了角落人，她不再張揚，也不再燦爛，好像一朵來不及盛開的花，就緩緩閉合，垂下眼眸。

 

她來參加這個課程，渴望找到突破的方法，看似很難，但若不嘗試，又怎麼知道生命中可以再有陽光。

 

另九位同學陸續來到，讓她有些意外，其中竟然有三位男性。

 

葡萄柚的精油薰香，讓小室內飄散著一種幽渺的感覺。授課老師輕輕說道：「你們或許正遭遇生命谷底，來這兒，我不會給你們答案，你們要自己尋找。我先跟你們說個故事吧！我在某個加班的夜晚，經過暗巷，被歹徒強暴，滿身是傷的被扔在垃圾車裡，觸鼻都是腐敗味道，我覺得自己就像那些垃圾，骯髒不堪，我只想死。可是，卻遇見了一位女士，她帶我回家，幫助我透過書寫，跟自己的心靈對話，漸漸走出心靈的幽谷。」

 

老師的面容平平淡淡的，好似說著別人的故事，而今，她過得很快樂，也遇見了一位真正疼惜她的情人，她的生命重新開展。

 

課程開始時，老師出了一個題目：「睡前，你做甚麼？」請大家隨心書寫，不需要高大精深的語句，只要誠實。

 

她望著窗前曬進的陽光，似乎有了點暖意，問自己，睡前做甚麼？她拿起筆來，緩緩的，一個字一個字寫著：「發呆吧！靠著回憶餵飽自己永遠填不飽的心靈吧！」

 

她向來就是學霸，中學大學都只曉得讀書考試，然後出國念了碩士博士。回國那天，當她推著行李箱，站在機場門口，卻突然心裡空落落的，拿了學位回來，接下來，她要做些甚麼？望著身邊來接機的情侶、夫妻，而她，竟然一場戀愛都沒有談過，她的青春，全部奉獻給學業。

 

她不急著投入職場的拚搏中，而是，到台東找了民宿，想要住幾天，讓自己沉澱。出發前，強烈颱風的預報，使得民宿的客人一一取消預約，她卻決定繼續行程。結果，颱風卻轉了向。

 

整間民宿只有她一個客人，計畫包輛計程車逛逛附近景點，結果，民宿主人熱心跟她說：「我來當你的嚮導吧！」

 

就這樣，那位有著一雙深邃眼眸的男生領著她去了伯朗大道、初鹿牧場、台東海邊，還到富岡漁港吃海鮮，心就在鹹濕的海風中慢慢開了，迎進那位男生的貼心與殷勤。他對她說：「我在你眼裡看到陽光，我空虛許久的心，渴望得到你的溫暖。」

 

她就這麼被打動了，三天旅程結束，他們就難分難捨，然後，很快就結了婚，跟著公婆一起住在馬亨亨大道的兩層樓房裡。學藝術的她，則在珊瑚公司找了份工作，讓台北的爸媽很不能諒解。

 

以為這樣的浪漫會一路延續下去，可是，也不過度完蜜月沒多久，丈夫的溫柔話語少了，深情的眼眸冷了，即使做著夫妻親密的事，卻急躁而公式化。生下兒子後，以為丈夫對她的態度會變得不一樣，可是，她卻像住進冷凍櫃，他不再牽她的手、吻她的唇，連兒子也被公婆搶去了他們房間。

 

是他變了？或是她根本沒有認清楚真實的他？還是，她把自以為的浪漫強加在他的身上？

 

老師緩緩說：「你們覺得寫完了，就可以停筆，有人願意分享，就讀個幾句幾行幾段，也可以選擇不說。」

 

願意分享的人不多，或許是覺得尷尬吧！卻有一位男士念著筆記本上的幾行字：「睡前我總是跟老婆吵架。就在昨晚吧！她生日我買花，她罵我浪費，那錢可以吃八碗牛肉麵了。不是都說女人喜歡浪漫嗎？她簡直現實到不行。」

 

大家笑了，卻不好意思笑得太放肆，她的眼角卻隱隱有些濕潤。

 

老師針對他們的書寫提出問題來：「有沒有人很羨慕剛剛那位同學的浪漫，你也覺得自己的伴不夠浪漫？如果讓你把你的伴跟這位男士交換，你願意嗎？」

 

她抬起頭，望著那位浪漫的男同學，看起來社經地位不差，相貌儀表也在標準之上，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想拿自己的丈夫跟他交換。

 

課程結束後，她走在落葉滿地的人行道上，抬起頭，一片枯黃的落葉剛好飄下，她接在手裡，心一陣悸動，不由感傷起來。

 

手機提示音響了，竟然是丈夫的留言，問她：「幾點到台東？我去車站接妳。」

 

她張開手掌，讓落葉飄走，雙手插進口袋裡，似乎這冬天並沒有想像中寒冷。

 

 

 

 

一河的鑽石閃亮！

 

她在法國修了藍帶廚藝學校的甜點課程，並在五星級飯店點心鋪實習，頗獲好評後回國，不久她就開了一家法式烘焙小店，除了供應甜點之外，同時附設小型的烘焙坊，傳授法式甜點的技巧。雖然她一直很低調，關於她的故事還是傳了出去。

 

當她接到山上的一所大學邀約，請她到學生社團分享時，她考慮了幾天，才答應了。

 

從東山路一路蜿蜒，坡道陡峭，彎道又多，開車要很小心。很多年前，跟他來過幾次，他騎機車的技術好，她卻還是擔心自己一個顛簸就飛出去，緊緊摟住他的腰。他不時拍拍她手回頭說：「別擔心，有我呢！」

 

終於到了山腰的寬闊景點，剛好黃昏，天空灰藍之間夾雜粉紅，煞是好看，就像她自行研發的那道點心「暮光」。她緩了車速，看向遠處整條河的波光粼粼，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某個角落隨之抽痛著。

 

跟他交往的階段，這兒是他倆黃昏時最愛的地方，尤其入夜以後，四圍黯淡，家戶燈火就這麼點點亮起，好像一閃一閃的鑽石光芒。

 

當她這麼讚嘆時，他就說：「等我有錢，一定買給你。」她卻笑了笑，「我已經擁有了一河的鑽石閃亮，就夠了。」

 

對她來說，有沒有用一枚鑽石戒指求婚，都不重要，她在乎的是一顆愛她的心。

 

當她抵達社團安排的演講廳，就是用鑽石作為開場白，「每個人對鑽石的定義不同，真正能夠閃亮的，是自己的生命。若不是當年那一段刻骨銘心的失戀，也不會激起我完成甜點的夢想。」

 

他們交往六年，他催了幾次要跟她結婚，她卻想緩一緩，抓緊時間到法國學甜點製作。她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自己的計畫，卻在百貨公司的珠寶專櫃看到令她心碎的一幕，他的身邊傍著一位女生，兩人靠得很近，她下意識閃身到柱子後面，就見女生的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閃亮的鑽戒，還伸出整個手掌給他看，似乎在問他「好不好看」。

 

她整顆心都提了起來，原來，他不耐等候，另外有了對象。

 

夜裡她揪著棉被哭了許久，那已經深入骨血的愛情，讓她連呼吸都痛。

 

她不想讓自己抽空的心被仇恨霸佔，決定提早實現自己的計劃。連爸媽都沒告知的情況下去了巴黎，找了間老太太分租的房間，住下，打算先唸語言學校，再去藍帶廚藝學校。

 

她換了手機、也斷了台灣的所有聯絡，打定主意就是讓自己躲起來，好像憑空消失般。那段時間，她只能用忙碌的生活填滿自己。進了廚藝學校，她除了學甜點也學料理，整理完回到住處，都快午夜了，累得幾乎癱掉，逼著自己倒頭就睡。連房東都勸她，「漂亮的妹妹出去走走吧！浪漫的巴黎可以讓你放鬆一下。」

 

最常去的是聖心堂，她喜歡坐在階梯上，望著遙遠的巴黎鐵塔，塞納河畔閃亮的燈火，就像記憶中的那河閃爍。

 

演講末了，她跟同學們說：「一口口品嘗甜點時，讓人覺得幸福，我也想把這份幸福分享給大家，於是，我決定放下傷痛，讓心裡對塵世還有的一點愛戀，融入糕點之中。所以，不要害怕困境，也不要拒絕風暴，唯有經歷過，你才知道自己有多勇敢。」

 

有一位同學舉手發問：「你出國那麼多年，你的男朋友找過你嗎？他，結婚了嗎？」

 

她有霎那的失神，隨即搖搖頭說：「我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吧！」

 

下山經過那個彎角，天幕已是一片深藍，香腸攤、咖啡車都來了，聚集著像他們當年的年輕情侶，不曉得他們的海誓山盟會兌現嗎？

 

忍不住把車停在角落，風漸漸大了，有些冷，她買了杯熱咖啡，老闆竟還認得她，「莊小姐，好久沒看到你了？你男朋友呢？」

 

她淡淡笑著，搖了搖頭，看向咖啡車邊的小男孩，問他：「你的孩子？好快，你都結婚生孩子了。」

 

她握著裝盛咖啡的紙杯，一口口啜飲著，眼角不由泛出淚光，卻不再會有人用大拇指為她拭淚說：「你啊就是愛哭！」

 

她雙手環抱自己，不禁起了抖索，心冷還是風冷，她都分不清了，遙遠那河如鑽石般的閃亮，那光芒卻刺得她的心好痛。

 

她轉過身，正要離開，就聽到那句熟悉到不行的話，「你總是忘了帶外套！」

 

帶著淡淡男性體味的外套就披在了她的肩上，她抬起頭，有些吃驚的退了兩步，「怎麼是你？」

 

隨即迅快平復自己的情緒，沒料他的一句話卻差點擊垮她，「妳走了以後，我常常來這兒，剛剛是丹尼打電話給我的。」丹尼就是咖啡車的老闆。

 

她刻意岔開話題，「你們都好嗎？孩子多大了？」

 

他怒氣沖沖說：「你甚麼意思？一句話也沒留，就搞失蹤，不想答應我的求婚，也不用躲到那麼遠。」

 

「我只是想成全你跟她，那個你送鑽戒的對象。」

 

「你是不是看到了甚麼？那是我拜託同事陪我去挑鑽戒，我送鑽戒的對象就是你啊！」他的聲音大了些，周遭的人眼神望了過來。

 

他從披在她肩上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暗紅色絨盒，「你現在不會拒絕我了吧！」

 

這時，丹尼帶頭起鬨，「在一起，在一起。」

 

這一回，她沒有再逃避扭捏，因為誤會已經錯過了一次幸福，她可要牢牢抓住。她這才明白，接受這場山上大學的邀約，就是為了跟他重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