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義大利

【威尼斯嘉年華會】

讓我大開眼界的華麗排場，每一張面具都是一個朝代故事！

我二十歲開始的旅行，起初都是走馬看花比較多，因為受限於當時任職廣告公司的微薄薪資與有限假期。等我慢慢建立起自己廣告文案專業的能見度，也逐一光復了我的自由與時間，我終於可以不再以工作時間長短來計酬，開始以所產出的作品價值來計價，於是我就有了可以在任一個國家定點旅行的時間與旅費。就在我可以開始隨心所欲地旅行時，當時因為受到史丹利．庫柏力克電影《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中華麗面具盛宴的視覺刺激，以及電影《偶然與巧合》（Chance or Coincidence）裡女主角走在威尼斯街上畫面的感染，所以就將威尼斯的嘉年華會列為第一個深度旅行的目標。

在我過去的生活中，沒有那種一眼望去繽紛多彩、目不暇給的視覺經驗，所以在去威尼斯之前，我只在自己慣常的動線上找尋自己需要的資訊，自動過濾掉不需要的畫面細節，久了眼睛就呈現半麻木狀態，對顏色與構圖漸漸失去美學的敏銳度。這次特別安排在過年期間與好友在義大利自助旅行，光在威尼斯就待了快一星期，特別是為了嘉年華會而停留，因為我很喜歡面具的意象，所以非常期待整個城市被面具佔領的壯觀排場。

為了能以最大部分的時間看到最多款式的面具，我透過旅行社訂房時，特別交代他們一定要選在嘉年華會的主場地：聖馬可廣場附近的旅館。但我們預算有限，所以旅行社很有創意地幫我們選了一間：還沒完工、還沒正式對外開張的小旅館，雖然是附近旅館的一半價錢，但問題就在於：老闆一個人兼櫃台兼服務員兼廚師兼清潔人員，所以我們半夜下了飛機、搭了船抵達聖馬可廣場時，循著地址地圖沿路問了無數的人，就是沒人聽說過這家旅館，我只好打電話給老闆請他出來接我們，但他居然說目前只有他一個人要顧旅館所以沒法離開，我們兩個女生只好很可憐地拎著大行李自立自強：上階梯、上橋、下階梯、下橋，然後再上橋、下橋……，幾乎要把聖馬可廣場都走透了。就在邊打電話、邊找路、邊問人、邊猜邊憑直覺的情形下，折騰了快半小時才到旅館──自助旅行果然是培養創意體質最好的實戰場，眼前一切都是全新的，為了找出路，得把所有的創意觸角就地張開來搜尋資訊、建構下一秒鐘的途徑，自助旅行越多次，人就會越來越靈活。

我們就在還沒油漆、吊燈都還沒掛上的大廳裡辦完入住手續後，四處張望哪裡有電梯──原來這趟旅行的慘劇才剛開始：老闆說，這是老房子了，依法必須維持建築原狀所以不能裝電梯，得自己扛上二樓……，反正剛才已經在橋上橋下薛西弗斯式的勞動鍛鍊了半小時，也就沒差再上一樓。我們邊喘上樓邊問他要到哪個樓層吃早餐，他說因為餐廳還沒裝修好，所以要我們醒來後打電話給他，他會做好早餐端進我們房間裡，也就是說，我們兩個女生是這家旅館唯二的住客，他一人專職服務我們二十四小時，就當他是我們的私人管家吧！

這旅館真的是全新的，我們一進房，忙著一邊撕掉貼在電燈開關上的膠膜，一邊撕掉封住馬桶的塑膠套……感覺很新鮮，像是住進剛裝潢好的新家，一邊熟悉環境一邊像是在驗收新屋，我們在這旅館裡處處留下了首航體驗的指紋封印──旅行會讓人比住在家裡有創意的另一個原因是：得重新找尋電源插頭位置、學習新的進門動線、嘗試窗子的打開方式、辨認水龍頭的款式與冷熱大小方向、記得打電話給櫃台的號碼與打回家的國碼、調整時差與溫濕度、找到電梯與吃早餐的地方……我就是這樣把駑鈍的自己練聰明的。

因為過度勞動與略微驚嚇，所以一躺到床上連姿勢還沒擺好就睡死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窗外的路人雜踏聲吵醒，我睡眼惺忪地從窗台往高牆裡的窄巷望下去，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已經開始奇裝異服地往聖馬可廣場的方向聚集，這讓我想起昨天半夜坐船時，每一站上來的人不是拎著骷髏頭、拿著刀劍、要不就是面目猙獰的恐怖打扮，還有的穿著中古世紀的蓬蓬裙、一個人就把整條木凳都佔滿了……我趕忙問同行的友人：妳有看到那些奇怪的人嗎？我只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坐上了幽靈船──原來城市可以不必匆忙單調呆板無趣，當每一個人不再受限於原來的身份，換張面具、換套服飾就可以變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於是「快速變換身份」的意象就啟蒙了我在《十四堂人生創意課》裡所寫的身份替換、虛擬附身，旅行就是把同一個自己放在不同的臉、身份、角色、個性、經緯度、居住容器裡，看看自己會變成什麼。

我們被吵醒後也睡不著了，等老闆送上早餐享用完後，就直奔聖馬可廣場。我們的素顏相對於全廣場的盛妝顯得特別突兀，於是我們坐下來找個街頭化妝師幫我們簡單畫幾條金粉線在臉上，這張臨時的「黥面」，讓我們在這個標新立異的廣場上有了新的歸屬感，原來在一個大家都「獨創不凡」的地方，只要自己還維持原貌不變，就成了另一種「異端」。

有形式的臉比沒方向的身體更具虛無的美感，我在想，如果一對情侶各自戴著面具到聖馬可廣場來，他們該如何認出彼此？透過那熟悉的雙眸？還是只有自己才認得出來的行走姿態？當一對已經彼此對望數十年看都看膩的情侶，戴上新的面具後，會不會激起新的挑逗欲望？於是我繼續推想著可以在威尼斯嘉年華上做的練習：假想你與情人約好戴著面具到廣場，你們彼此不知道對方會穿戴成什麼模樣，於是你就會仔細看著每一位來到你眼前的面具人，試圖從百花齊放的衣裝姿態中去尋找那熟悉的眼神，你得從上百個人之中辨認出那獨一無二的眼眸，這就是加強敏銳度最好的演練。

然後再換一種角度虛擬想像：如果這場嘉年華會是你的私人派對，每一位來到眼前的面具人都是你認識的，那麼在面具下的人可能是誰？這就是觀察力與聯想力最好的練習場──這讓我想起了李仁芳教授曾提到：「日本江戶時代的茶人說：一期一會，以嬰兒般的初生心境，讓每一時刻的每一個生活情境都是鮮活愉悅的體驗，就像成熟優質的男人，寧可開發同一個女人的一百種臉孔，而不去求索一百個女人的同一種臉孔」，這種「每一次見面都彷彿初次」的新鮮感，可以將這種非常奇特的面具節慶做為演練的場景。在我二十二年的旅行生涯裡，威尼斯嘉年華會的畫面始終存檔在我的經典記憶庫中，甚至還為這場嘉年華會寫了一本專書《威尼斯的華麗性感帶》，這也是為什麼許多電影都會選擇威尼斯嘉年華會的面具意象做為劇情的一部份，因為臉上面具可以遮住身份的假面（例如：老師、法官、警察、電影明星、神職人員……），只要沒有人認得自己的舊身份，就有機會把自己的真性情，透過新面容、新身份大膽無懼地釋放出來，這也是一種卸載「沉重且舊版」自己、把自己置換進新容器「體驗新生命個性」最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