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蔣介石的愛將,是怨將。
胡璉一生如在刀鋒上行走,
他封疆守土,為養活金門十萬軍民,遊走於灰黑領域,
卻與蔣介石恩怨糾葛長達十六年。
◆古寧頭戰役的指揮權之爭,竟與蔣介石有關?
◆胡璉三戰三捷,卻換來「削藩」下場?
◆蔣介石為何弄出「金門撤守」議題,讓胡璉備受煎熬?
◆胡以「走公走私」養活金門軍民,蔣卻用「虧空案」整他?
胡璉從十二兵團組建起,就以「無中生有」的方式闖過危機,渡海來台。增援金門後,立下許多汗馬功勞,包括古寧頭戰役(金門保衛戰)、八二三砲戰。台灣政府養不起金門駐守的大軍,他就自己想辦法,遊走於「灰黑領域」搞「走公」與「走私」。「走公」是靠兩艘坦克登陸艦進行港台金三角貿易;「走私」則是為解決游擊隊生計問題,動支僑匯讓游擊隊進行走私,一度驚動英、美兩國,調查是否進行非法品交易,都安全過關。他還設立「軍中樂園」,靠游擊隊赴香港走私時私下招募婦女。
他建設金門、造橋鋪路、辦校興學,創建金門酒廠後,大膽引進來自蘇聯中亞品種的高粱種子來金栽植,無疑是挑戰國策,卻意外使金門高粱酒名聞中外。他以「自力更生」的方式,為金門解決「缺水、缺糧、缺樹、缺路、缺錢」等問題。
胡的個性「聽命不聽宣」、「聽調不聽遣」,蔣介石難以駕馭,指斥他為「吳國楨第二」。即便他曾三戰三捷,卻換來「削藩」下場,他養活金門軍民,卻遭指責「公帑樹私恩」,以「虧空案」暗整。再加上他與陳誠關係,使蔣介石心不自安,導致蔣胡之間十六年的恩怨糾葛。本書以第一手史料,看胡璉如何解決流離世代的難題,這是時代背景交織成的血淚困境和歷史。胡璉半世功業在台澎金馬,歷史怎麼看刀鋒行者亂世戰將的定位?值得讀者品評。
專文導讀:
◆這部《刀鋒戰將胡璉:金門王與蔣介石恩怨》小書,乃是博聞強記之作,為報兩餐之德,作者親身聆聽胡璉長達十小時的「談古論今」,經整理後即束之高閣。遇機緣湊巧,復與胡璉部屬結識,通過訪談,掌握胡璉在戰亂時代故事,以此印證胡璉說法是否有偏頗之處。再經比對發現胡璉的品評,全然是斑斑血淚的真實歷史。──陳美秀(體制外歷史愛好者)專文導讀
封面圖片:
胡璉將軍於延平南路官邸前拍攝,現為東吳大學城區部。照片由「胡璉故居紀念館暨研究中心」提供。
張友驊
文化歷史系。曾任《民進周刊》副總編輯、《自立報系》記者、《首都早報》軍事版主編、國策中心研究員、《洛杉磯時報》特約撰述、報社主筆。著有《李登輝兵法》、《李登輝霸權危機》、《郝柏村強權興衰》、《花錢不花腦袋台灣三軍》、《尹清楓:陳水扁敢破尹案?》、《台灣三軍人物》等十七部著作,發表論文一百多篇。
導讀:刀鋒行者亂世戰將胡璉/陳美秀
自序
第一章 胡璉談古論今話恩怨
第二章 胡璉、蔣介石關係生變
第三章 胡璉拒絕與湯恩伯合作
第四章 胡璉、湯恩伯作戰指揮權之爭
第五章 胡璉、白鴻亮與金門撤守
第六章 胡璉走公養活十萬軍民
第七章 胡璉走私為海上游擊隊
第八章 胡璉四戰外島遭削藩
第九章 胡璉虧空案被整肅
第十章 胡璉與蔣介石決裂
第十一章 胡璉奉派出使遭流放
結論 胡璉與蔣氏父子恩怨終結
附錄一:陸軍第十二兵團所轄軍師團長名冊
附錄二:金門區團長以上主官簡歷冊
聆聽胡璉談今論古,是享受,也是折磨。
先說折磨,胡璉講話音調高亢、尖銳、尾音很長、鄉音又重,若不洗耳傾聽,貫穿上下文意思,根本聽不懂故事原意。所以在宴堂上,講者滔滔,聽者茫茫,非常痛苦。聽久了或許能猜中講者說話原意,但要整理,非常艱難。光靠記憶,寫出故事原意,無異是緣木求魚。唯有針對重點,記下事件本質,回過頭去查資料,比對其中差異或可知悉事件原委,才知內情的曲折。舉例說,胡璉部隊於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七日除高魁元部留金門外,其餘兩個軍,包含兵團司令部預定軍援舟山,胡璉本人接獲指示去舟山任職。詎料廈門失守,金門緊張,胡璉被迫軍轉金門,成就胡璉為金門王功業。胡璉提到這則歷史意外,頗為感嘆,就事後記錄者觀察,胡璉在宴堂上說的故事,忽而廣州,忽而舟山,忽而台灣,忽而金門,搞不清部隊去向,最後航向金門。這段歷程,胡璉說的「怨懟」頻生,顯然去金門不是胡的本意,但意外卻創造金門大捷,為胡璉所稱頌功業之一,難怪胡璉會為之感嘆。
宴堂上胡璉說的內情是真實歷史,然就史料檔案記載卻寫的雲淡風情,兩者比對如老吏斷案,欲搞清楚事件發展過程難度很高,這就是聽講者折磨所在。其次胡璉談話,喜稱「公」,如陳辭公(指陳誠字辭修),劉麟公(指劉玉章字麟生),張岳公(指張群字岳軍)等,若不熟悉人名稱謂與主從關係,如同鴨子聽雷,完全聽不懂胡璉講述的內涵。怎麼整理,頓成問題。
說完折磨,再談享受。胡璉一肚子故事,都是文書檔案沒有記載的史實。聽故事,尤其是悲歡離合,恩怨情仇的內幕,絕對是享受。如胡對湯恩伯成見很深,從組建兵團以來,胡為保存土木系血脈,拒絕聽從湯恩伯指揮,連蔣介石出馬規勸湯胡合作共禦外敵,胡千方百計規避,甚至在大戰前夕,胡璉受不了蔣介石苛責,寧去舟山,也不願與湯恩伯合作。若非陳誠出面勸駕,胡極有可能錯失金門大捷的機會。再者胡璉只要談及金門自力更生歷程,從走公走私、特約茶室、建橋鋪路、辦校興學、金門高梁、以飯換黍、海上游擊到建軍備戰,無不神采飛揚,眼睛突亮光芒,突顯胡對金門關懷之心溢於言表。其中故事隱含胡與蔣介石鬥法,和共軍鬥智,都是聞所未聞的奇事。胡如一部歷史活字典,講台灣,說金門,百聽不厭,乃是一種特別享受。何況不花錢聽到台金現代史,真是超值享受。
由於我曾至胡宅聆聽兩堂課,時間長達十小時以上,後奉師長之命整理兩次談話記錄,藏於陋室。原本認為記錄為個人所藏,不便公諸於眾。詎料事有意外,一九八八年由於蔣經國去世,兼逢八二三砲戰三十周年,奉報社高層指示做砲戰專題,我以胡璉口述為主,輔以文書檔案連寫多篇報導,刊登後引起極大爭議。胡璉哲嗣胡之光教授、十二兵團司令遺孀家屬、八二三砲戰老兵、東引反共救國軍、十八軍舊屬等,紛紛至報社指明見我,有些是抗議,有人嘉許,不論是抗議或嘉許,都沒點出報導錯誤,而是圍繞在我與胡璉關係上打轉,我答以招搖撞騙與報導是否屬實是兩回事,如果不實,我接受更正。如果是招搖撞騙,請自行查證,無奉告必要。因為屬實就沒有招搖撞騙的問題,如果不實才有招搖撞騙問題。這是我從事記者生涯以來,首次面對胡璉威力的考驗。想想胡璉已大去十六年,居然還有讀者關心他的名望。
經胡璉事件震撼,我收起對胡尊崇之心,將口述整理稿藏於資料夾中,封存在書堆底部,不去觸碰。時間二十多年悄然而逝,也許是機緣湊巧,某天去和平東路學生書局取書,與胡璉部屬兼副手劉鼎漢將軍哲嗣劉力平先生偶遇,彼此交談論及胡璉往事,劉很疑惑的問我,怎麼知道胡璉那麼多故事。我坦誠以告與胡見面原委,再印證彼此所知史實,竟然高度吻合,尤其是胡璉、陳誠、蔣介石、蔣經國四角關係之間,交織出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內情。如胡璉突於一九五四年六月一日奉調第一軍團司令,而後又於一九五七年七月再度回任金防部司令。這兩次不尋常的異動,都是出自蔣介石神來之筆,頗堪玩味。透過胡璉晚年口述說明,劉力平先生才恍然大悟,內情是如此曲折複雜。由於當時我錄影纏身不便久談,乃約下次見面再敘。
也許兩人都忙,許久未曾聯絡,突然有一天劉力平先生以送書為名約我見面。於是敲定時間約在台北東區某家咖啡店敘談。當天因有錄影,錄完趕過去,蒙劉送「劉鼎漢將軍紀念文集」與部分劉將軍回憶內文。記得當日聚談要點是胡與蔣介石之間的交鋒,及金門戰地事務。我依據胡璉口述要旨內容,從湯恩伯、蔣介石、蔣經國關係談起,到胡璉晉升一級上將內情。劉力平、劉國青父子聽得目瞪口呆,當即劉力平先生邀我寫《胡璉傳》,聽後我哈哈一笑,說奉老師諭,一不能做秉筆太監,因為胡璉有後,復有家藏檔案,應由胡將軍家屬自行執筆。我畢竟是外人,寫胡璉傳極不適合。二不能秉筆直書,有違知識分子風骨與良知,這是我不能敘寫胡璉傳的原因。劉氏父子見無法強求,此議遂寢。時隔多日,有一天劉國青突然傳一分胡璉與蔣介石函札給我,請我解讀函札內容,看後義不容辭的答應,匆促之間寫了五千多字,交由內人看一遍,挑挑錯字。詎料內人看完一臉茫然的說,「你前因後果都沒解釋清楚,光解讀函札旁人怎能理清歷史的來龍去脈?」一語驚醒夢中人,的確現代人寫史,常犯「碎片化」弊病。如一九五四年五月四日,蔣介石急如星火的催促胡璉與劉玉章進行金防部司令交接,胡竟抗拒,蔣於日記載明「較之吳國楨叛亂情形,對余精神打擊更大。以胡一手造成,而乃其竟專為地位與權利惟視,如此則尚有何言,此人不能再寄有希望矣。」蔣指稱胡為「吳國楨叛亂」,這句話許多學者引用,沒有人探究胡對蔣一向孤忠耿耿,為何抗拒移交?若非蔣對胡痛下殺手,胡何以有那麼大的情緒反應,反到寧可解甲歸田,義不受辱。回過頭說,蔣視胡為「吳國楨叛亂」,為何在事件平息後,再度重用胡,甚至指派胡為反攻計畫主持人兼反攻軍總司令。歷史強調「因果關係」的詮釋,只見果,不談因,這是我解讀函札碰到的難題。
由於內人提醒,我重寫「函札」解讀,一下筆就想到胡璉兩堂課十小時「開講」,以胡親身遭遇為綱,文書檔案記載為目,匆促之間竟三萬多字的解讀,稿成因故未能發表。於是將底稿放置於檔案夾內,供日後書寫金門戰史之用。此時內人建議,既花時間整理檔案,不必將函札局限於八二三砲戰,乾脆擴大內容,從胡璉組建十二兵團寫起,到晉升一級上將為止的故事,以報胡璉對我的兩餐之德。再兼及台灣如何走過風雨飄搖歲月,自立圖存的信史,以供後人參酌。何況,書寫不是「胡璉評傳」的胡璉傳奇,也沒有違背不為旁人立傳的承諾,一舉兩得,何樂不為?當下我很猶豫要不要下筆,結果有件事鼓舞我,就是解讀函札一文,交給胡璉後人成立的「胡璉基金會」,拿函札一文與胡家傳檔案比對,準確度與史實真相,居然高度吻合。在寫函札解讀過程中,因錄影忙碌,我根本沒有時間查看胡家傳檔案,甚至連部屬懷念胡所寫的文章或文集,我都沒看。僅憑兩餐之德記錄與個人記憶,及平日採訪所得,匆促寫就的文章,意外解開歷史謎團,印證胡璉晚年談話的可靠性。如胡璉在雙堆集力主突圍,與蔣介石發生爭執,胡不聽號令突圍而出,當年算是孤證,無法成為信史,然而在《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記載,蔣對胡突圍計畫非但反對,還派王叔銘駕機凌空談話,「不准突圍」,證明胡的回憶完全可靠。
再者如胡璉主政金門,為解決六萬大軍生理需求,運用走公、走私機會,從某地(絕不是台澎金馬)招募女子來金,付予高額報酬從事性服務,待半年期滿,再次招募,以輪流方式解決當年極難管控的「軍紀」問題。後因軍機洩露的疑慮,由總政治部接手管理,某地招募即予禁止。這些不立文字,不列官文書,不得任意檢舉的君子協議,事後證明確有其事。顯示胡璉晚年回憶論述事實,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這是官文書不敢承認的史實,胡不顧忌諱坦白直言,或許與胡晚年至台大歷史系深造有關,畢竟保留信史以啟後世,是胡的遺願。
其實胡璉是位思維、行為非常保守的將領,在學術饗宴講堂上,可看出胡對編階與倫理非常重視,問問題必定從資深教授問起,答過一輪才有資淺教授說話的餘地。
胡雖保守,但思想非常開明,如解決生理需求問題、辦學興教,隨營補習、怒潮學校等問題,胡都未呈報自行裁決,類似這種膽大敢為的治軍風格難免遭忌。但胡依然是我行我素,不受節制,與胡保守思維顯得背道而馳。
胡璉個性,隱約透露強悍性格。對公,一介不取,如開辦金門酒廠,胡沒拿一張股票,卸任交由政府經營。對私,只要不是政府核發經費,胡靠一己之力所賺盈餘,出手大方,軍長一萬銀元、師長六千、團長三千,是公定價格。再者如,一九四九年九月部隊進入金門,為防禦工事駐軍挖祖墳、抽樑柱、偷石塊、搶門板、毀房屋,幹盡缺德事,僅發給金門民眾一張借據,聲明日後賠償,此事一拖數年,金門民眾怨懟很深,胡璉一九五七年回任金防部司令,體察民情,該賠銀元五千,一律核發新台幣十萬元,解決困擾經年的民生問題。經查此時期拆屋構工的乃是「原生」部隊,與胡關係不大,但胡堅持解決,出於「缺德事」三個字,若不盡速撫平,必有因果報應。
回想胡璉自重組兵團以來,政府何嘗支應軍費,胡不靠政府自謀出路,自力更生,一切從無到有走過辛酸路,最終結局卻是「吳國楨第二」,其中內情難道不值得探究?既然寫函札長文,復又內人規勸,我下定決心執筆,書寫一部不是「胡璉評傳」的胡璉傳奇,看看生活艱困年代的將領,如何走過動盪時代,轉進金台,而後如同棄兒般躍過成長奇蹟。待大局安定,這支主戰兵力又如同棄兒般的被當局割裂,政客狠辣,政治無情,猜忌難防交織成血淚歷史,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然而也是被遺忘的歷史。從歷史本質來說,許多學者研究一九五○年代的台灣軍事史,都說孫立人、胡璉等人功高震主,每次看到這四個字,我都哈哈大笑,如果結論是四個字,那不是歷史,而是胡扯,不值一提。不論是孫立人或胡璉哪有功高震主的政治資本,孫胡二人在當時連任命師長、甚至團長的人事任命權都沒有,何來功高震主?其次孫立人訓練的新軍,與胡璉的十二兵團,在部隊整編過程中,被割裂的最徹底。若孫胡有功高震主的實力,幕後又有美國勢力支持,蔣介石敢痛下重手,撤換孫胡?
歷史從來不是直線進行,而是一部曲折歷程,如果無法穿透曲折歷程看歷史,就無從理解其中的因果關係。胡璉晚年總結一生經驗,很意外的胡看輕歷史是非,異常強調「因果關係」、「軍中倫理」、「指揮道德」、「全軍破敵」十六個字。胡曾以長平之戰為例說,同樣兵力在廉頗指揮下能戰、能守,而在趙括手中卻一敗塗地。顯然胡以此暗諭十二兵團覆滅,與長平之戰頗為類似,而從中悟出用兵之道。胡璉論戰史,曾說「深研歷史有如治軍」,一支不能全軍破敵的部隊,怎能「功高震主」?
從讀史找智慧是胡璉晚年必修的一門課,早年兵馬倥傯時代沒時間讀史,中年膺命封疆為養活十萬軍民,無暇讀史,直到晚年晉任一級上將戰略顧問,胡有空閒深造,直赴台大歷史系博士班,專研五代至宋初歷史,與胡政治處境有關。此因胡部三戰三捷後,蔣介石即行「削藩」政策,將胡部於一年內陸續調駐台灣整編,而將戰力微弱的編餘部隊送往金門,由胡以戰代訓提升戰力。這段過程,胡談起滿腹辛酸與委屈,當年又不便對外明言,於此開啟與蔣介石長達四年多的「鬥法」大戲。最終在金門興建一座「無愧亭」,以明心志。
胡璉談起金門,精神奕奕神采飛揚。論及戰場經營慨歎萬千,話語低沉落寞。兩相對比,彷彿穿梭在不同時空,同樣金門卻有不同心境,暗示胡與蔣介石之間,掺雜許多不為人知的內情。這是胡屢膺封疆建功,為何得不到蔣介石關懷所在。為寫出胡璉的心境,我翻閱胡的整理稿後,看完決心動筆,書寫不是「胡璉評傳」的胡璉傳,詮釋國府遷台初期的歷史,見證胡璉遊走於「灰黑領域」,養活十萬軍民的故事,以解釋胡璉遭忌與被削藩的原因。
聽故事容易,寫歷史很難。在下決心動筆前,我透過大數據查看網路有關胡璉的報導,發現多半是重覆加工的文章,這不是真實的胡璉,為寫出真實,我運用採訪所得知訊息與胡說法相互參證,再配合文書檔案進行剖析。如胡璉在金門「虧空案」,連胡家藏檔案都未述及此事,我都挖掘出內情,供讀者與家屬參考,以此解釋胡蔣關係決裂的由來。讓讀者品看真實胡璉的「德行」,以為亂離世代的台灣保存信史。
張友驊,序於二○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台北秀居
導讀:刀鋒行者亂世戰將胡璉
陳美秀(體制外歷史愛好者)
這部《刀鋒戰將胡璉:金門王與蔣介石恩怨》小書,乃是博聞強記之作,為報兩餐之德,作者親身聆聽胡璉長達十小時的「談古論今」,經整理後即束之高閣。遇機緣湊巧,復與胡璉部屬結識,通過訪談,掌握胡璉在戰亂時代故事,以此印證胡璉說法是否有偏頗之處。再經比對發現胡璉的品評,全然是斑斑血淚的真實歷史。
舉例說,胡璉及其部屬均指證歷歷的表示,在徐蚌會戰期間,黃維兵團被圍雙堆集,受制於彈藥糧秣不足有意突圍,特派胡璉於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八日飛南京,向蔣介石呈報突圍計畫,結果遭蔣介石申斥,否決兵團突圍。十二月九日胡璉飛返雙堆集,不忍部屬絕望於戰場,還是婉勸黃維突圍越快越好。黃維遲遲不下決定。直到十二月十五日見勢不可為,決心突圍。詎料蔣介石堅不同意,還派王叔銘臨空與黃維通話,要求十六日再議。黃維在胡璉敦勸下,決定於下午六時突圍,無奈為時已晚,除胡璉與部分軍官逃離外,其餘高官都成為戰場俘虜,十二兵團全軍覆沒,誠為歷史悲劇。
對於這段歷史,胡璉說得義憤填膺,卻無有力的佐證。有的著作甚至還說,胡璉突圍計畫經蔣介石批准即行實施,否則胡璉絕無再起機會。兩者說法何者為真?實難考證。若非國史館出版《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78)說:「十二月八日……以該兵團副司令官(胡璉)來京請示突圍也。公(蔣介石)有慨於將領之氣餒膽怯,只知逃生而不顧廉恥斥之。」詳細記載此事本末,證實蔣介石否決突圍計畫,也明示胡璉所說為真。
為突圍與否的爭議,影響蔣胡之間的師生關係,也為二人開啟無謂的爭端。在許多將領心目中,胡璉率軍防衛台澎金馬,是唯一封疆開府的金門王,所以胡璉是蔣介石的戰將、能將。而胡又出身陳誠土木系,在陳誠破格拔擢下,胡是陳誠愛將、寵將。兼以胡來台之初三戰三捷,又與蔣經國稱兄道弟,二人年歲相仿,蔣經國對胡自然會另眼相待。是以在蔣陳都見重的狀況下,胡璉當然有青雲直上的本錢。
胡璉封疆開府雖榮寵一時,但兩蔣與陳誠,對胡璉真的會「見重」當朝?看完這部《刀鋒戰將胡璉:金門王與蔣介石恩怨》小書,完全顛覆外界的「歷史三觀」。胡璉三戰三捷,換來「削藩」下場,比孫立人削得早、削得狠、削得徹底。這是歷史學界與外界很難想像的悲劇。胡璉晚年為何要到台大歷史系修博士班課程,從唐代藩鎮轉而研究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這是胡璉心境反射,想從歷史找答案。胡璉不研究軍史、戰史,反而對唐代藩鎮、宋代杯酒釋兵權保持高度興趣,是否與胡封疆開府處境有關?這部書雖未點出明確答案,至少印證胡璉與蔣介石師生關係之間,已有決裂跡象。
胡璉悲劇在於「聽調不聽宣」、「聽命不聽遣」的治軍性格,使長官不容易駕馭。胡璉晚年在「談古論今」中說:「六十萬雄師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兼及旁系共有二百多萬家庭,聽憑長官一句話,完全消逝於戰場,這種撕心裂肺破散宗族的悲劇,不能歷史重演。」也許是創痛俱深,待胡東山再起時,為保持軍系血脈,胡的獨行其是,乾綱獨斷的性格,越來越強烈,強到連蔣介石都控制不住。本書的脈絡即由此展開,從十二兵團組建、按兵不動、增援金門、搶進舟山、金門撤守、為公走私、為私走公、辭卸重任、虧空案起、二度回金、砲戰爭執、堅辭重任到出任大使,每項事件轉折,均看出胡璉與蔣介石師生情誼漸行漸遠。
蔣胡師生關係不合,除「突圍」計畫外,還有兩則重大事件,造成彼此齟齬不斷。一是胡成立第二編練司令部下轄第十軍與十八軍,胡三次保舉龍天武為十八軍軍長,蔣介石、顧祝同卻推薦中共地下黨員郭汝瑰出任軍長。雙方為此人事僵持一個月,胡迫於現實接受郭到職。郭就任不到一個月,眼見十八軍是空殼單位,復在胡的手下不好辦事,於是郭自行活動,向當局毛遂自薦,轉任頗具實權的七十二軍,擔任軍長。爾後當劉伯承、鄧小平大軍轉戰西南,進入川鄂邊境,郭汝瑰「起義」響應,害慘胡宗南。對於這段史實,胡璉曾有精闢評論,直指當局「識人不明」。若郭久任軍長陪侍在胡璉身邊,胡能否再創勳業?不無疑問。而後胡蔣常為軍長人事起爭執,胡被迫自兼軍長達三個月之久,直到侍衛長俞濟時推薦賦閒在營的高魁元擔任軍長,風波得以平息。
這段史實,胡在《泛古寧頭之戰》一書中「隻字」不提。而胡的部屬重修《十八軍軍史》,提都不提。如果不是胡璉講得興起,脫口說出內情,外界恐怕不知道攸關國運的古寧頭之戰,若由郭汝瑰指揮,結局如何?答案已不問可知。
其次蔣胡關係變化,還有一位關鍵人物就是湯恩伯。蔣介石為促成胡湯合作,曾五度婉勸胡璉接受湯的指揮,遭胡拒絕。這段極為隱密的內情,僅有當事人清楚,外人難窺堂奧。胡璉之所以千方百計規避湯恩伯指揮,起因於胡徵兵區域在江浙閩三省,為湯恩伯轄區。胡向湯請求支援人、錢、槍、糧與軍用物資,竟遭湯強勢拒絕。甚至連兵站物資,湯以前線需要為由,優先補充自己嫡系部隊,令胡璉這位敗軍之將相當難堪。胡迫於生存壓力,逼不得已只有轉進江西徵兵,納於華中白崇禧戰鬥序列。白雖是蔣介石對手,但對胡卻另眼相看。胡在徵兵遭遇難題,白崇禧偕同何應欽赴胡部視察,表達給予胡三個軍兵力,歸胡指揮。白崇禧好意,被胡當場拒絕,以免引起蔣介石猜忌。以湯、白對待胡璉態度相比,胡歸白戰鬥序列僅是權宜之計,絕不統屬於湯的麾下,乃出自胡璉決斷。胡璉認為,「上陣父子兵、打仗兄弟情」,同樣在戰場上賣命,還分彼此,這種長官絕對不可共事。於是胡璉轉進江西徵兵,寧可成為誰也不能指揮的「游軍」,目的是保存戰力徐圖再舉。
胡璉艱難的決定,給予十二兵團生機。胡在江西徵兵期間,南京失守,國防部歷經多次喬遷,從無經費挹注,胡璉靠「黃維兵團」存於上海銀元苦撐危局。在人、錢、槍都不足的狀況下,胡運用爆烈做法,募兵源、搶壯丁、收編保安團,完成徵兵任務。其次針對六十七軍有錢、有槍,卻欠缺兵源,胡投入一個師人力給予軍長劉廉一,順勢納編於十二兵團成為主戰兵力。胡對六十七軍伸出援手,不僅壯大胡兵團戰力,也使六十七軍免於覆亡命運,一兼兩顧,於亂世乃為少見的特例,這是胡得軍心關鍵所在。
對於胡在江西作為,本書有極為深刻的敘述,尤其是胡說出「人要自找、錢要自籌、槍要自運」,說得何等悲涼。這支孤懸於江西的游軍,其實國防部、湯恩伯從未看好,任由胡流竄於閩贛粵邊區,待福州陷落,廣州危急時,蔣介石數度召見胡璉,要求胡納編於湯作戰序列,意促胡湯合作,力保廈門。胡婉拒蔣介石旨意,寧願歸於薛岳指揮,胡蔣二人為作戰指揮之事時起衝突,令胡備感困擾。
胡婉拒湯恩伯指揮,原因非常複雜,約略的說,與「軍系倫理」、「指揮道德」、「全軍破敵」有關。對此部分,本書有許多例證可參看。至於胡婉拒蔣介石旨意,胡認為以新訓之師迎戰久戰之師,無異於「趨羊入虎口」,可能重蹈「黃維兵團」覆轍。況且蔣要求胡部三個軍,六十七軍兵援舟山,十八軍進駐金廈,十九軍轉至防衛廣州,將兵團戰力一分為三,完全違背用兵原則。胡拒不從命,激怒蔣介石,埋下師生關係變異的禍因。
對蔣介石來說,胡璉不聽調遣擁兵自重,實為驕兵悍將。對胡而言,整訓僅有六個多月的新訓之師不堪為戰,應當保存戰力以待機出擊。是以胡兵團在潮汕地區按兵不動長達二個多月,敷衍各方請兵需求,目的就是不容各方割裂十二兵團戰力。胡估算果然精準,若非胡的堅持,兵力聽憑蔣介石調遣,十二兵團將再度成為歷史名詞。
以往研究「古寧頭之戰」、「登步島戰役」、「大二膽戰役」等海島攻防,論述將校均著眼於戰鬥層次,沒有人關注決策高層問題。即使在戰鬥進行期間,高層仍在為作戰指揮問題爭執不休,原因何在?本書有明確答案。
胡璉滯留潮汕,從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二日起算,至十月十六日止,期間羅卓英兩度會晤胡璉,要求胡增援金門、舟山;蔣介石也兩度召見胡璉,調解湯胡作戰序列問題;陳誠也分派羅卓英、林蔚面見胡璉,懇請胡璉納於東南軍政長官公署作戰指揮序列;華南軍政長官公署薛岳派許朝軒東來,請胡派兩個軍支援廣州防衛作戰。本書從時間排序分析,胡璉按兵不動,不在於擁兵自重,而是不贊同蔣介石統兵調度原則。至於湯胡合作,蔣介石意圖使湯「為公私爭氣」,而以胡「陪嫁」送作堆。這是胡斷難接受的提議,胡敢忤旨,顯示胡不是一位唯唯諾諾的將領,當然也引起蔣的疑慮。這段史實,胡在《泛古寧頭之戰》一書中,以曲筆表達,寫得隱晦不明。本書有極為詳盡的考證,將關鍵節點批露出來,重新檢示古寧頭戰役的指揮權之爭,起源竟然與蔣介石有關。一樁已談好的人事布局,因蔣介石指示湯恩伯「承擔艱鉅」,胡璉氣得向陳誠、林蔚表達「寧去舟山,不去金廈」立場,使人事之爭再陷僵局。若非陳誠出面緩頰,胡被迫派十八軍高魁元駐金待命,古寧頭之戰能否獲勝,仍在未定之天。本書在敘述這段史實,旨在說明「大戰」在即,決策高層還在為人事僵持,實為戰場奇蹟,當然也為爾後金門保衛戰埋下作戰指揮權之爭的禍因。
有關金門保衛戰作戰指揮權之爭,部分參戰將校家屬認為,這是胡璉的「貪天」之功,榮耀盡歸十八軍。針對「貪天」之功,本書依據戰場實況,提出新論點,認為往古今來沒有一位總司令、二位兵團司令、三位軍長、五位師長共同開設指揮所協調作戰。綜觀戰局,高魁元、李樹蘭排除湯恩伯指揮反擊作戰,擺明就是不接受湯指揮。至於李榮良,高李二人雖表達尊重之意,但制定反擊作戰計畫,從不向李榮良報備核示,暗示湯李二人全然指揮不動胡的部屬。為解決敵患,湯李僅能默不吱聲,任憑高魁元等人主導戰局。所以金門保衛戰的作戰指揮權責,湯李不插手,乃是時勢使然。兼以參戰部隊都是新訓之師,指揮體制建立不完整,有編配、有配屬都是臨時組合部隊,在將不知兵情勢下,只能各打各的,沒有所謂節制分明的作戰指揮組織,何來權責之爭?
其次部分家屬認為,胡璉、高魁元等人因「貪天」之功,爾後仕途飛黃騰達,均因古寧頭之戰而起,其實是「美麗」的誤會。本書舉證,古寧頭戰後,胡璉處境更艱困。隨之而來的「削藩」,使胡璉有口難言。一方面為顧及部屬生計,胡不得不隱忍。一方面透過整編為名,將胡所屬部隊全數割裂到其他單位,胡只能沉默以對。從胡璉部隊遭編遣過程分析,蔣介石不認為古寧頭之戰,是胡的功勞。相反的,三日戰鬥的勝利,換來「削藩」命運,出乎胡的意料之外。對此胡雖有怨言,也只好接受無奈的安排。敗被遣、勝被削,難怪胡璉感慨的說:「三日戰爭在我本人經歷中比重不大,……尚有功可爭」。
談到金門保衛戰作戰指揮權之爭,說穿了就是顏面之爭。拉大歷史角度看,湯恩伯統領三十五萬大軍,守江防、上海、福州、廈門等地,不到五個月東南半壁江山盡喪於敵手,武器裝備半數資敵,胡認為湯守不住防線,原因在於湯指揮不動部隊,導致潰敗。廈門具有日軍時代修築的永久性防禦工事,不到三天就陷落,證明湯指揮信心完全動搖,部隊怎麼打仗?有賴最高當局抉擇。然而蔣介石卻五度要求湯胡合作,豈非把問題丟給胡璉處理,使胡困擾萬分。若非陳誠出面,率先解決湯恩伯問題,胡同意出兵,援金助舟,連戰皆捷,才有爾後作戰指揮權之爭。就因果關係而言,如果湯問題不解決,胡部軍援舟山,能否守住金門不無疑問。
第一章 胡璉談古論今話恩怨
與胡璉將軍相識,出於偶然,也是意外。這段奇異機緣,應從我的大學時代說起。
一九七○年代的窮學生,少有打工機會,為學習編輯與排版技巧,只好為系上老師做「無償性」跑腿服務,拿文稿、送排版、取清樣、搞校對、再送排,以此拉進師生關係。待學報或論文集出刊,老師會選個黃道吉日,在台北著名的蒙古烤肉餐聽,或牛排館飽餐一頓,以示嘉勉之意。
一九七五年三月下旬,系主任馬先醒先生找我,見面就指著桌上文稿說:「這份清樣我大致翻過,標題、版型都可以,你拿回去校對,順便將引文出處與注釋全部核對一遍,不要有脫、漏、錯字。校完,送傅樂成老師府上,請他再校一遍。注意!傅老師生活陰陽顛倒,千萬不要在中午前打擾他的清修。」交待完,我隨即拿取文稿、清樣到圖書館進行校對。
在校對過程中,文字稿僅需找錯、漏字,問題不大。麻煩的是,論文引文出處與注釋的查核,耗費太多的時間。老一輩學者引文出處多半是抄卡片,隨意性高,往往發生脫、漏、錯字的問題,若要還原必須查核原書。查原書要確定版本。由於傅老師文稿未注明使用版本,導致我必須借商務百衲版、藝文武英殿版、鼎文標點本互校。舉例說,傅老師有段引文標注是《舊唐書》,結果查遍《新.舊唐書》都查不到原文,最後從《資治通鑑》找到出處。再者,傅老師有段文字是注引《資治通鑑》,經核對原文是轉引《唐國史補》。面對棘手問題,我不敢更動老師的論文,只能用鉛筆將原文照錄貼在引文上方供老師「裁決」。
至於參考著作,老一輩學者僅寫作者名字與篇名,編碼頁數詳略互見。為查找原文我還借期刊論文從源頭找出處,再依據當時學術體例予以統一編碼。舉例說,收於《中國通史論文選輯》論文為縮減篇幅全部簡化處理,傅老師引用自己文章,或許他工作太忙,無暇找原文出處核對,我被迫將原文出處找到再行編碼,使論文不致脫離學術體例。
其次,在引文出處脫漏錯字問題上,武英殿版的脫漏錯字很多,通過比對,我將脫漏錯字一律標出,準備向傅老師報告再予以修正。
校完,連絡傅老師又成問題。當年傅老師從台大借調中興大學歷史系擔任系主任,後兼文學院院長,每周約四至五天在台中,二至三天在台北,回台北時間不確定,文稿與清樣怎麼交給傅老師頓成問題。打長途電話,學校會管制,用家中電話因長途電話費高昂,我不敢增加父母親家用負擔。何況搞校對是「無償式」服務,學校與老師決不會貼錢給窮學生。於此,我用笨辦法,選在星期五晚上九時以後每隔三十分鐘打電話去碰運氣,於深夜時分總算與傅老師聯絡上,雙方約定星期六下午三時見面。在掛電話時,傅老師突然加重語氣的說:「明天務必準時,過時不候!」
隔天下午二時五十分依約來到傅位於溫州街家中。進門見傅老師西裝領帶穿戴整齊的坐在書房邊,似乎有約要出門,我急於拿出文稿與清樣報告,傅卻說:「不要急,上車報告。」講完門外有車聲傳來,傅拿起桌上藥瓶說:「帶上水,走,上車」。出門我看見一部寬敞的進口轎車,傅見我疑惑的神情,說;「這是凱迪拉克,上車!」我生平第一次坐外國進口轎車,竟然是陪侍傅老師外出,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年輕駕駛向傅老師行禮後,從溫州街轉和平東路,經新生南路台大校園邊再轉羅斯福路、北新路向新店方向駛去。我在車上約略向傅報告校對發現的問題,拿出清樣一筆一筆說明,傅只聽不說,在車行過碧潭後,傅突然說:「等會到達的地方,少說多聽,要懂規矩!」接著轎車左轉駛向狹窄巷道,看見門口有衛兵站崗的深宅大院,車停後,有位軍官迅即導引賓客進入餐廳,旋即退出。此時已有七、八名賓客在閒談。賓客中我勉強認識的尊長是李黑公(守孔)教授,還沒寒暄,見一位老者從樓梯下來,語調高亢尖銳的向賓客們問好。這時在我左手邊狀似威武的賓客向老者行軍禮,右手邊以傅李為首的賓客卻稱老者為「伯公」。
坐定,老者說話時看到我立在傅老師椅背後,驚訝的問:「小朋友(這是胡璉的口頭禪),你是……」,不待老者說完,傅接口說:「學生,來照顧我的!」老者喔的一聲,用手一指的說;「好……,拿把椅子坐!」只見傅李二位教授騰挪空間,讓我這位不速之客側坐於傅老師旁邊,聆聽老者「談古論今、臧否人物」。
在老者(胡璉)與賓客就位後,胡向傅提四則問題,均與軍政關係有所牽連。問題為:(一)唐宋之間「使相」制度?(二)唐代藩鎮與皇帝、朝廷、宦官、外族之間關聯性?(三)杯酒釋兵權?(四)宋代「重文輕武」制度建立時對國運的影響?胡提四則問題都是博士論文的題目,賓客目光均聚焦於傅老師身上,看傅如何應答。
傅樂成與胡璉論心史
傅簡要不繁的從使相制度的起源說起,次談發展,終為加官支使俸祿之用。其次說到藩鎮外在關係,傅從「情報」角度切入,談到藩鎮關係網路,這是藩鎮不惜耗費資源結交朝廷、宦官、外族以影響皇帝「削藩」決策。有關杯酒釋兵權,傅特別以宋太祖設都監,廢親兵為例說明,認為杯酒釋兵權是果,制度籌設是因。這是歷史「因果關係」,看果不見因,論文寫不好。對於「重文輕武」的傳統,關鍵在教育與知識,不論文武都要通過教育與知識進行治理,宋代重文治傳統與印刷術流行息息相關,這是可以研究的領域。
傅約略講完個人見解,胡璉沉吟許久,接著胡說一段故事。胡在古寧頭戰役後,奉派出任金防部司令,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柯遠芬、李德廉等人清查第十八軍、十九軍、五軍人員的教育程度,調查顯示,百分之八十五是文盲,百分之八初識文字,百分之七通曉文墨。其次再調查金門民眾教育程度,能讀書識字的不到百分之九。這則數字看得胡璉怵目驚心,部隊連準則、教令、教案都看不懂,怎麼打現代化戰爭?民眾不讀書識字怎麼治理?於是胡璉下令開辦隨營補習班,於民間設立小學,不料卻遭排山倒海的批評,認為國家處於危難之際,將資源耗在「讀書識字」,乃是輕重不分。面對抨擊胡自認「處之坦然」,還是「一意孤行」,說到此處胡頗有自得之色。
接續讀書識字這則話題,胡從南麻之戰一路說到十二兵團組建,足足說好、說滿五個小時,直到冰淇淋上桌,胡看手錶已是晚上九時,這場「學術饗宴」才結束。於此胡指示部屬派車將賓客送回家。臨行前,胡特意向傅道謝說:「不愧是傅斯年傅家之後,有學問,每句話都震撼心扉。」
散會上車,我問傅老師「老者」是誰?傅很訝異的看著我說:「是胡璉,金門王。」另交代「不要將今日聚會之事與內容外傳,以免落人口實。」確切的說,胡璉是誰?在我腦海中根本是沒聽過的「陌生人」,胡講述的內容我也是一知半解,許多因果關係也不懂,就當作一場聚餐就過去了。詎料因回家已超過十時三十分,家人看我一臉疲憊,問起行程,我答道:「在胡璉家中吃晚餐。」看見長輩滿臉疑惑說:「你是誰!胡璉會請你吃飯?」尷尬的場景逼得我將事情來龍去脈講清楚。聽後,父親告訴我把今日談話完整記下來,當作爾後「信史」之用。謹遵教誨,趁還有記憶,我花三、四天時間用三百字稿紙寫二十八頁訪談記錄。稿成原本要送傅老師參閱,詎料因蔣介石過世,諸事停頓,我沒有上呈。待治喪典禮辦完,去傅宅取清樣送排,我問傅老師怎麼認識胡璉?傅說:「國防部長俞大維長年住在傅宅,每次軍方將領拜會俞大維都是傅去應門,久而久之,彼此就很熟識,不光是胡璉,連劉安祺、孫立人等將領均有接觸。」這些關係傅從不對學生講。傅與學生說的最多的是學術界「儒林外史」,還寫成專書,但與軍事將領來往卻諱莫如深。難怪傅老師交代「少說多聽,要懂規矩」,目的是「避免」惹禍上身。
當天傅老師晚上有牌局,趁此空檔,傅老師談興甚濃,傅說胡璉問我四則問題,完全是「心境」的反射,這些問題應該是林瑞翰答,胡璉竟然指明要我回答,以我對胡的了解,他想聽的是「以今論古」,而非「書生之見」。你看胡聽完的神情「沉吟不語」,這就是「歷史」。如杯酒釋兵權是眾所知悉的掌故,胡問必有深意。我答趙匡胤即位後,首度頒令「嚴禁置親兵」政策,就是為鏟除軍人勢力。所謂「親兵」,五代時各路將領都有親兵,為主將「死士」卻不列入編制,趙把兄弟置親兵,差點被處以極刑,以此震懾其他將領。至於都監制度等同「副署權」,統帥命令未經都監副署要承擔政治責任。趙匡胤是先建立制度再行杯酒釋兵權,逼得將領「遵從制度」。天底下那有吃頓飯就能解除驕兵悍將的軍權?因而研究歷史一定要看「因果」關係。
正待申論因果關係,傅老師牌搭子已經進門,我遂告辭而出,終止師生間的談話。一九七五年六月中旬,由於學報出刊,奉馬先醒老師之命,送論文集五本、抽印本三十份至傅宅,當天正逢星期六,看傅老師氣色慘白,身體略有不適,任務完成本想離去,以免打擾傅的清修。不料傅說:「帶上抽印本,去胡宅聽古。」此時傅突然說起,他與胡璉都有心肌梗塞的毛病,二人可謂是同病相憐。其次傅與胡因俞大維之故都有共同話題,深知胡受當局猜忌,不在胡忠誠與否,而是胡的個性「聽命不聽宣」、「聽調不聽遣」,俞大維曾勸過胡璉「少說話、多做事、勤走動」,以建立與蔣氏父子之間的關係,無奈胡太有主見,終局是胡搞垮自己。
傅說一則故事,胡任金防部司令回台,於夜晚拜訪俞大維,二人談起徐蚌會戰(淮海戰役),俞認為這場會戰派誰都難以回天。胡則認為,統帥部不要事事干預,臨時改變決策,縱然不能打贏戰爭,至少不會全軍覆沒。胡說,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日、九日,胡兩度往返南京、雙堆集(指揮部)之間,都與蔣介石議定突圍計畫與日期,十二月十四日完成突圍方案,結果南京方面有意見,十五日決定突圍,要求空軍支援,然而蔣介石派王叔銘傳達命令准許十六日中午配合突圍,就在這一、二天的反覆決策,造成全軍覆滅的命運,胡璉差點被俘。類似這種命懸一線的經歷,使胡來台後,對蔣介石作戰指揮決策,始終保持高度的質疑。從俞胡談話顯示,歷史殘酷現實的幕後,竟是血淚斑斑的教訓。
傅老師認為,胡璉是來台大員中對戰爭最具深刻反省的將領。傅於青壯時期曾勸胡璉看《貞觀政要.君臣鑑戒》一段話:「君臣相遇自古為難」。另看《史記.淮陰侯列傳》,太史公評曰:「君臣一體自古所難」。「自古為難」是指文臣魏徵;「自古所難」是指武將韓信。胡璉看後心有所感,還向傅請教這兩句話的政治意涵。顯示,胡與蔣家父子心結難解,這也是胡璉為何興起去台大歷史系博士班聽課的由來。多年後我翻閱《不逾矩集》(胡璉將軍七十大慶紀念專輯),看見李守孔、林瑞翰、李安等人撰寫胡璉讀書歷程,均未提及胡璉為何選擇台大歷史研究所博士班就讀,撰寫《宋太祖的雄略之面面觀與今昔觀》的原因。其源頭係出自俞大維鼓勵與傅樂成建議,意圖通過歷史尋求自處之道。
談完車到,我陪侍傅老師二度赴胡宅,這次參與人士又換新的一批,其中李黑公、國大代表王禹廷仍在座。胡璉依例問傅老師兩則問題:(一)江淮與唐代國運關係?(二)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與家族歷史的書寫?傅老師先回答家族歷史的書寫,關鍵在於中古時期家譜與譜牒十分盛行,係朝廷任官條件之一。至於江淮與國運關係,取決於運河輸送、米糧更植與政商勾結利益糾纏不清情勢下,使變亂時起,造成唐朝覆亡。其中最有趣的是胡璉會問冷門宰相世系表與宗族史的書寫,出乎傅老師預料之外。此事必有隱情,可能與胡個人身世有關,為免觸及個人隱私,傅老師僅就個人寫《傅斯年傳》為標的,點出寫家族史的困難。
答詢完畢,胡璉興致很好的從古寧頭戰役說起,談到八二三砲戰,兼提及建設金門的經過。其中有則人事,攸關國運。胡說當年重組十八軍,胡提報龍天武將軍為十八軍軍長,結果被參謀總長顧祝同拒絕,改提中共地下黨郭汝瑰出任軍長,後郭汝瑰認為十八軍為空殼部隊,到任一個月即活動到具有實權的七十二軍出任軍長,後被蔣介石提拔升任二十二兵團司令,於共軍進入四川時率部投誠,導致胡宗南部隊全面潰敗。如果郭仍在十八軍,胡璉部隊必然被共軍掌握,胡在台功業也盡毀於郭汝瑰之手。對胡講述這段往事,郭汝瑰回憶錄沒有記載,相關檔案也找不到史實,胡璉說法僅是歷史孤證,也會損及十二兵團榮譽,其他將校於重修十八軍軍史過程中,不敢秉筆直書,此事遂成懸案。直到我翻閱戚厚杰等人所著《國民革命軍沿革實錄》(頁八○五)明載,郭汝瑰於一九四九年一月就職,二月胡璉自兼軍長,證實郭汝瑰的確到任,解決了歷史懸案。
胡璉談這段往事,只是想說明最高當局在危難當頭還要干預人事,無法授權由指揮官決定人事、作戰,打仗豈有不敗之理。胡璉說,胡宗南就是聽話,西南之役接連三個兵團都投共,這三個兵團司令都是最高當局任命,胡打敗仗,能怪胡宗南嗎?
其次談到金門古寧頭戰役,胡璉說金廈一體,廈門曾被日軍占領時間長達七年,日本為反制美軍截斷華南、東南航道,於廈門構築永久性工事防禦設施,某當局(湯恩伯)誇下海口表示,憑藉工事守三年五載不成問題。結果不到五十小時,五萬多人守廈門竟然被圍殲。而金門保衛戰之所以獲勝要感謝兩位將領,一是裝甲兵司令徐庭瑤,如果不是徐力主將戰車部署於金門,廈門失守戰車反而會造成國軍的危害。另一位是李良榮,如果不是李放權,授權高魁元反擊,仍由某當局指揮必將重蹈覆轍。對於戰後敘獎,胡璉當著陳誠、羅卓英、湯恩伯、李良榮的面說:「大陸百萬雄師都被圍殲殆盡,我軍在區區小島才殲敵九千餘人,指揮官還要敘獎能不慚愧?論功行賞應以下級幹部為主。」從胡璉話語說明,胡璉對古寧頭戰役(金門保衛戰)指揮作戰模式極不滿意,也是日後造成爭功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