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應徵職務：總經理

 

早上十點過後，周遭有許多人表情嚴肅，一邊敲打鍵盤，一邊盯著螢幕。

 

一見之下，這裡像一間辦公室，其實這裡是位於東京郊外的站前大樓六樓的「哈囉．工作」，求職者正在終端機上，搜尋求職的資訊。

 

西澤雄二也是其中之一，面無表情地敲擊終端機。

 

雄二敲著求職終端機，雖然主要是在搜尋有沒有不錯的機會，另一方面是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有在找工作。因為只要將終端機搜尋到的結果拿到詢問窗口去，他們就會在上面蓋章。這樣的東西，在失業保險給付上是一項必要的求職活動證明。當圖章數量累積到某個程度，才能獲得保險的給付。周遭的人當中，有許多人都和雄二有著相同的目的吧。

 

西澤雄二，四十五歲。雖然腹部微凸，但還算健康，體格仍保持了學生時代美式足球員的樣貌，依然結實。

 

打從辭職以來，雄二每天該做的事情，絲毫不曾馬虎。

 

和上班時期相同，六點鐘起床，瀏覽報紙，然後目送上學的孩子與上班的妻子出門，接著打掃房子。然後，觀賞過去數十年從來沒看過、八點開始的電視連續劇，結束後，便開始準備前往「哈囉．工作」，每一天他都是這樣。

 

也許人都有固定的行為模式吧，前往「哈囉．工作」時所搭乘的十人座電梯，每次見到的臉孔總是那幾張。因為這裡正是大家定時上班的地方。雄二看著其他人，心想：

 

「總是見到同樣的人，意思就是全都還沒有找到工作吧。」

 

或許別人對自己也抱有同樣的看法，他不禁有點著急。

 

當然誰也不會在意打招呼這件事。雄二也一面透過電梯的玻璃，面無表情地看著慢慢下降的火車站站前景色，一面專心等待六樓到來。出了電梯門，第一件要做的是去拿求職終端機的使用券。雖然從自家的個人電腦也能看到這份求職資訊，但若有好消息時，仍舊得從服務窗口和對方取得聯絡，所以大家還是直接到「哈囉．工作」來。但真正的原因，其實是不想在家裡面進行求職活動，也不想讓家人看見自己找工作的模樣。

 

 

大約在半年前，雄二離開了服務二十三年的服裝製造商。

不，應該說是不得不離職吧。

 

他是八○年代後半大學畢業就進入公司的所謂經濟泡沫組。在那個時代，提出的企畫案只要加上設計者姓名就沒問題了，不論高級與否全都賣得出去。那時充斥一種今日無法想像的商業氛圍，在某種意義上，那也是一個相當奇怪的年代。

 

進入公司那時員工只不過數十名，因急速成長，轉眼間增加至兩百人左右。公司的勢力還擴張到海外，甚至在北京、上海都成立了合資公司，從事名牌產品的OEM 生產（接受委託製造其他公司品牌的製品），公司的擴張速度被稱為服裝界的急先鋒。

 

然而泡沫經濟崩潰的第二年，創業者突然過世，他的長男以第二代的身分繼續經營，但由於新事業的開發失敗、設備投資過剩，加上被「低價商品抬頭的快速流行時代」這股潮流及消費低迷衝擊，導致營業額僅剩全盛期的三分之一。

 

公司像洩氣的球一般地萎縮，不得不進行重組──賣掉合資企業，改組事業部門等。可是累積的赤字一直膨脹，只好賣掉公司名下的大樓，並將總公司從西麻布的一流地段遷至東京郊外的分租商業大樓內。

 

遷入的新辦公室彷彿吐露了公司的衰退一般，辦公室的面積僅剩一半。看在任何人眼裡，都知道再也不需要以往那麼多員工了。

 

接著，如同大家所預料的，公司開始大幅裁員。

 

首先，舉辦提前優退方案的說明會。雖說是針對全體職員，但第一天找來的卻是四十歲以上的管理職人員，雄二也是其中之一。坐在折疊椅上的時候，雄二感到公司向自己強硬地提出了「戰力外通告」，心想，曾幾何時連自己也淪為淘汰的對象了。

 

雄二曾在這個企業裡建立了若干品牌，而這些品牌是少數生存至今而且仍舊是公司重要的收益來源。對於公司的巨大貢獻，雄二頗感自豪。

 

「為什麼是我，必須接受這樣的處置？如果要比貢獻，有太多人早就該被辭掉工作了啊！」

 

雄二的腦中，憤怒以外的那份絕望感不斷擴大。可是，想到公司的現狀，其實有些安排也是可以理解的。

 

實際上，這幾年來雄二也想過，不知何時必須離開這個職位。許多人都以自己的職位為目標，要是自己離開了，就像客滿的電車一樣，空位子立刻就會被佔去吧。此外，還另有一些恐怖感及壓迫感，周遭人一定冷眼相看，心想這人怎還不快點離開那個位子呢？

 

一邊想著說不定已經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一邊看著第二代總經理生硬地描述造成此次事態的來龍去脈，還深深地低頭致歉。

 

場內可以聽到憤慨的質問聲。

 

「為什麼我們必須辭職？」

 

「在逼迫職員提前離職之前，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責任呢？」

 

不過，雄二客觀地覺得，這些質問都沒擊中要害。

 

即將沉沒之船的船長說，從現在起要把三分之一的船員丟到海裡。由於我不喜歡推人下海，於是說，讓你們自己跳吧。

 

既然人家話都已經說到這樣了，為什麼還想緊抱著這條船不放呢？

 

雄二做了辭職的決定。他和那群提出質問的人不同，因為他曾建立了若干品牌而受到業界的注意，應該會有很多公司需要他才對。由於沒有喘息地一直工作到今天，所以即使玩幾個月也無妨，目前還有些儲蓄，不會馬上為生活而煩惱。這是探索新天地的良機，如果能好好掌握，不是很好嗎？

 

然而雄二所想的與現實的情形相去甚遠。

 

即使將辭職的消息送給曾經來往過的公司，但音訊全無。沒有任何專業證照的雄二，在失去頭銜的此刻，不得不意識到自己不管到哪都只不過是個「失業的中年男子」而已。他和今早報紙上那些無法就業的年輕人，其實並沒有很大的差別。不，說不定光是年輕這檔事，就是他們的價值。

 

當然並非完全沒有就業的機會。但是可以發揮雄二的經驗的那些行業，年收入都只有他過去的一半。若靠這個，不僅是房屋貸款，而且連往後必要的孩子教育費都會出問題。

 

他找「哈囉．工作」的承辦人商量，結果得到這樣的回答：

 

「如果降低要求，選擇就會變多了。」

 

聽到這位有如女兒一般的人直截了當地這麼說，竟有股衝動想拍桌怒罵：

 

「妳懂什麼啊！」不過，仔細想想，她說的也沒錯。雄二把視線移到自己的期望單上。

 

「年收入八百萬円以上．服裝界．經理」

 

這是雄二的期望。然而對雄二來說，不管哪一項都不是理想，反而是最低條件。可是這些要求，距離市場行情真的好像非常遙遠的樣子。

 

 

因此今天也來到六樓的「哈囉．工作」，坐在求職終端機前面。

 

首先要查的，是新到的資訊。

 

這個樓層的冷氣不涼，即使只是認真看終端機就已汗流浹背了。從螢幕上往下看，並沒有出現任何符合雄二期望的案件。

 

「這個還不錯呀！」儘管這麼認為，但總有一些條件不合的地方。

 

當他把眼睛移向新到資訊的第二頁時，某個案件跳入雄二的眼睛。

 

「年收一千五百萬円」

 

就只有一家公司，寫著和其他人年收入不同的位數。

 

 

求才內容

 

職務：總經理

年收入：一千五百萬

資格：不拘

年齡：不拘

招募人數：一名

蘋果糖股份有限公司

 

這是什麼啊？

 

招募總經理，這是怎麼回事？

 

雄二歪著頭，目不轉睛。

 

拿起列印出來的紙張，懷著疑惑，朝諮詢人員走去。

 

諮詢員也說：「好奇怪的求才內容呀。以防萬一，我先確認一下。」於是直接打電話到那家公司，果然確有其事。

 

「大概是死馬當活馬醫吧？」

 

雄二直覺地這麼想。

 

從諮詢員那邊取得介紹信，拿著事先帶在身上的履歷表、職務經歷書以及求職信，急急忙忙走過夏蟬正在大合唱的林蔭道路，前往附近的郵局。

 

「總經理？如果成為總經理，家人一定會大吃一驚吧。然而自己沒有這方面經驗，這樣當得了總經理嗎？不，以前公司的第二代經營者不也當上了總經理嗎？應該沒問題的。總之，要是不採取行動，什麼也開始不了。」

 

從郵局出來，邊走邊將掛號信存根折起來，放進皮夾內。一家食品超市突然映入眼簾。雄二信步走進店裡，朝糕點賣場走去。

 

糕點賣場地方狹小，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糖果。

 

「蘋果糖嗎？」

 

小時候，父母經常帶他去附近的超市，那時總是在「糖果隨意一把抓」的塑膠袋裡放進蘇打和可樂等糖果。其中確實包括了這家正在招募總經理的公司所生產的蘋果糖。

 

這家公司的蘋果糖，以前就有這項產品，而且是廣為人知的糖果之一。

 

「也許是什麼緣分吧……」

 

雄二低聲自言自語，拿起一包蘋果糖走向收銀台。

 

 

投出履歷表後一個月，正值夏末時分，刺眼的陽光也變得難以想像地柔和，而大合唱的夏蟬也不知在何時銷聲匿跡了。

 

送出應徵信之後，雄二每天仍過著相同的日子。

 

這一天也和往常一樣在九點三十分出門，剛穿上鞋子的時候，「咚」一聲，有一封信落入信箱裡。

 

雄二已應徵了數十家公司，從掉進信箱的聲音便能判斷這封信比以往的來得重。雄二拖著鞋子，匆匆去拿信。

 

是蘋果糖股份有限公司寄來的。雄二彷彿用手指撬開一般將信封打開。

 

「面試說明」

原來文件已經通過審查了。面試日期是下週三。

 

九月二十一日面試當天，雄二換了一條顏色較深沉的領帶，而不是經常戴的那種色彩明亮的款式。雄二搭乘地下鐵前去。蘋果糖公司的總部，在距離東京捷運東西線東陽町走路十分鐘的商業區和住宅區的邊界上，座落於一棟磚頭風格的五層樓建築內。一樓是展示廳，迎面而來的是主力商品「元祖蘋果糖」和形象角色的「糖果君」。

 

一樓的櫃臺人員引導雄二前往三樓的接待室，等候面試時間。

 

「果然是總經理的面試，待遇完全不同。」

 

雄二低聲自言自語。

 

沙發旁邊放著茶，而且連茶杯墊都準備好了，比起過去坐在折疊椅上等待面試，這次的規格相當不同。當雄二打開自己辛辛苦苦準備好的模擬問答筆記，正想複習一下的時候，門上傳來微弱的敲擊聲。

 

「終於正式上場啦……。不過稍微快了點。」

 

他整好領帶結，正要離開座位，沒想到進來的是背對雄二、拉著台車的一位上年紀的男性。對方身穿灰色的清潔服，戴著工作帽，總覺得是個清潔工的樣子。

「啊，對不起。是客人吧。有人聯絡我說日光燈壞了。」

 

男清潔工說完便行個禮，想退出接待室。雄二看著窗邊閃爍的日光燈，說：「啊，沒關係。我想很快就輪到我了。」

 

男清潔工浮出滿臉笑容，再次行禮，把台車推入等待室裡面。

 

「既然您這麼說，我就動手吧。總之，建築物舊了到處出毛病，就和我一樣啊。哈哈哈。」

 

一邊說，一邊以熟練的手法從包裝裡抽出一根新的日光燈管。雄二陪著笑。

 

一時之間，雄二懷疑他會不會是面試人員喬裝的，不過，從那熟練的作業模樣和平易近人的態度看來，可以確定的是他與人事部門的人沒有關係。

 

「對不起，伯伯，這裡很舊了嗎？」

 

或許是想消除面試前的緊張，他想稍微聊一下。

 

男清潔工笑起來滿臉皺紋，說：

 

「我啊，在這裡已超過十年啦。這個建築物就像我的孩子一樣。」

 

說完這句話，靈活地躍上梯子，取下日光燈管。

 

「可是，已經變很多了。」

 

「咦？變了？」

 

「是啊，公司的氣勢沒有了。不知為什麼公司職員當中帶有公務員習氣的人也多了起來，而且對我來說，每天都被一些沒用的工作追著跑啊。」

 

「沒用的工作，是這樣啊？」

 

「是呀，即使換一根日光燈管也必須填寫資料，又是工作指派單，又是申請單的。你有機會的話，請看看職員們的辦公桌。雖然有個人電腦，文件仍堆積如山啊。和過去比起來，既然增加了各種機器，工作應該比較輕鬆才對呀，真奇怪！」

 

「嗯。公司規模一旦變大，或許不必要的工作也會跟著增加吧。」

 

男清潔工握著新日光燈管，又輕輕地站上梯子。

 

「再也沒有從前所說的『積極進取的員工』了，現在似乎都是些只考慮自己事情的人。」

 

「自己的事情？」

 

「是啊，雖然我搞不太懂，但聽到高階人士經常發牢騷說員工『變得不思考了』。」

 

雄二覺得，彷彿窺見了公司簡介上讀不到的公司實況似的。

 

男清潔工離開房間後，不久便有人事部的女職員來迎接雄二，帶他到樓上的房間。

 

那是間會議室，正中央擺了一張厚重的木製圓桌，牆壁上掛著若干圖畫。室內洋溢著濃濃的昭和時代氣氛。

 

會議室中，另有三名看起來像是應徵者的人。

 

「咦？還沒開始面試嗎？」

 

正當雄二這麼想，女職員為他拉開了椅子，所以就坐上皮椅。

 

隔鄰坐著一個短髮花白、蓄著落腮鬍子的男性，體格非常好，五十歲上下，一面瞪著雄二，一面兩臂交抱。

 

再往裡面坐了一個約五十世代的男性，頭髮是整齊的七三分，有著螳螂一般的倒三角臉。身體稍微向前傾，帶著笑容，好像在做壽司一樣地搓著手。

 

更往裡面，有些不易看清的，是比這兩人稍微年輕、戴著黑框眼鏡，頭髮花白而且全部往後梳的男性。臉上沒有表情，非常冷峻的氣質。

 

比起這三位看來都像總經理的人，雄二則是屬於經理階級的吧。這麼一想，令雄二有點畏縮。

「我，會不會來錯地方了？」

 

正想著這件事的時候，兩個男職員走了進來。

 

其中穿著背心、微微發福的男性說：

 

「感謝各位今天大駕光臨。敝姓安富。今天原本是面試日，但身為面試官的總經理還沒到，所以無法進行面試。」

 

「無法面試？總經理還沒來？」

 

包含雄二在內四個等待的人，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黑框眼鏡男開口說：

 

「這到底怎麼回事？」

 

螳螂臉男子也從旁說：

 

「唉唉，我們也是挪出時間來的，如果你們沒有做好日程管理，這樣很令人困擾耶。」

 

這麼一說，安富旁邊的男子開口說話了。

 

此人高又瘦，年紀是和雄二相近的四十世代後半吧。頭髮中分，整理得一絲不亂，皮膚略微黝黑，狹長的雙眼目光銳利。

 

「我是顧問野村。事實上，從五天前就無法聯絡上總經理，原本想取消今天的面試，但考慮到『各位一定會為這次面試大駕光臨』，所以決定如期舉行。不過，剛才總經理來電說，今天有事不能出席面試，但各位既然已經來了，希望各位能為我們處理一些總經理不在期間累積的案件。」

 

黑框眼鏡男重新問道：

「我不懂您的意思。為什麼我必須做那種事呢？原本的面試說明內沒有提到啊！」

 

「確實如你所說。如果你要離開也可以，我們也備妥了車馬費。不過，我們總經理希望透過各位的討論和處理這些待理案件，依處理案件的內容，最後決定誰是後繼者。」

 

野村強硬地說出這些話，並觀察四個人的反應。

 

看到四人各有盤算的樣子，野村說：

 

「現在將帶大家到個別的房間。那裡所準備的案件，是這幾天本公司確實發生的事，不是測試或訓練用的考題，一切都照原本的樣子交給你們。此外，經理以上的幹部正在別的會場進行研修，完全無法聯絡上。因此，在這樣的前提下，請思考該如何處理這些難題，然後再回到這個會議室，讓我聽聽你們的處置。」

 

短髮蓄鬍男自言自語地說：

「哼。突如其來的測驗？」

 

說話的同時，職員們進來，領著四人到不同的房間去。雄二來到同一樓層的一間單人房。

 

房間大小約十個榻榻米大，裡面有張木製的桌子。

 

房間氣氛像自己前一個工作時的常務董事室。

 

面向桌子一坐下來，女職員便把裝著文件的箱子放在眼前。

 

「這是待處理案件。這裡也有敝公司的資料。您對我們的指示事項，請寫在這兒的備忘紙上。」

 

雄二想，這也是「適性檢查」的一種嗎？那就接受挑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