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在日本被譽為「國民大作家」
肖像曾登上日幣千圓紙鈔與發行郵票
「漱石發狂。」一封來自英國的緊急電報傳來
從國家菁英的雲端,跌入了無法掙脫的憂鬱泥淖中
揭露了人生中「最不愉快的兩年」
【重點介紹】
夏目漱石是日本當時較為稀少的英語人才,在只有東京帝國大學設有英文學科的年代,他以第一名成績畢業。一九○○年獲選成為文部省第一位國費留學生,銜命赴英留學。
本書所收錄〈卡萊爾博物館〉這篇作品當中所描述的場景,就是夏目漱石當年旅居倫敦時的生活場域。從克拉芬公園地鐵站(Clapham Common)出發,穿過公園,轉進The Chase這條路,再找到八十一號,即可抵達漱石在倫敦的第五處寓所。建築左側的外牆上,至今仍嵌著一個代表名人故居的藍色圓招牌,記錄了漱石曾在這裡生活的時光。而就在對面的八十號,有一座由漱石文學的愛好者恒松郁生先生,於一九八五年自費開設的倫敦漱石紀念館。
七百多天短暫的英倫留學生活,為夏目漱石畫下難以抹滅的印記、深刻的生命淬鍊。之後全心投入文學創作,一舉成為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家喻戶曉的「國民大作家」,肖像不僅曾登上日幣千圓紙鈔,也發行過郵票。本書即收錄他在英國的生活或是從英國文學、歷史中取材所寫成的作品,包括〈卡萊爾博物館〉、〈倫敦塔〉、〈幻影之盾〉、〈薤露行〉。
〈卡萊爾博物館〉
──「正是這張臉,泡在這高度與暖桌架差不多的浴缸裡,在這張樸素的床上躺了四十年,一直抱怨外面很吵。」描寫漱石訪問蘇格蘭歷史學家湯瑪斯•卡萊爾生前故居的紀行文。
〈倫敦塔〉
──「倫敦塔宛如我前世夢境中的焦點。」以漱石自身實際走訪倫敦塔的經驗以及他的獨特幻想視野而寫成的作品。並結合了漱石對於西洋畫的素養。
〈幻影之盾〉
──「這是盾牌裡的世界。然而,威廉就是盾牌。」是一部描繪遠古時期騎士威廉與克拉拉的悲戀小說,威廉與克拉拉就如同羅密歐與茱麗葉一般。
〈薤露行〉
──是一篇英國文學色彩濃厚的作品,故事取材自亞瑟王傳奇;描寫傳奇人物圓桌武士蘭斯洛特與王妃桂妮薇兒間的祕戀。名稱引用自中國漢朝的古樂府歌謠中的無名詩人作品〈薤露歌〉。
本書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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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量級文人評論【對人際關係與人心的反覆思索──話說夏目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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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小傳與年譜【捨一世學術坦途,成百年文壇盛名──夏目漱石小傳與重要著作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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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手繪地圖進行一次英倫之旅【循漱石步履,賞英倫風光──夏目漱石文學散步】
【專文導讀】
元智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廖秀娟
【歷來文人眼中的夏目漱石】
一般而言,能讀英文書者,則無法讀漢文書;能讀漢文書者,則無法讀英文書。兩者皆通的你(夏目漱石),堪稱為千萬中選一。
--正岡子規(俳人,一八六七-一九〇二)
夏目漱石的文學呈現了一種以虛構及想像力所建構的文學空間,他自始至終堅守正統客觀小說的寫作方法,作品中帶有強韌的思想性及倫理性,與同時代盛行的自然主義做出了明確的區隔。他的小說寫出了東方與西方的裂痕、愛與自私、知識人的孤獨與憂慮等多種主題,都與現代人的生命與處境息息相關,因此廣受讀者喜愛。
--三好行雄(日本文學學者,一九二六-一九九〇)
說起來,夏目漱石的小說除了前期的作品之外,我認為其實全都是偵探小說,或可說是一種推理小說。雖是這樣說,但所謂的偵探小說,指的是像小林秀雄曾形容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罪與罰》是精神的偵探小說那樣,漱石的作品雖與杜斯妥也夫斯基性質迥異,但我覺得除了前期的作品之外,全都屬於精神的偵探小說。
--吉本隆明(文學評論家,一九二四-二〇一二)
〈三四郎〉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作品。除了讓我驚嘆漱石的才華橫溢之外,他鋪陳伏筆的方式也堪稱一絕。我雖已經讀過二十次以上,但每次重讀,還是會有新發現。
--茂木健一郎(腦科學專家,一九六二-)
夏目漱石(なつめ そうせき)
1867年2月9日-1916年12月9日
日本著名作家。一八六七年出生於江戶,幼時屢次在原生家庭與收養家庭之間出入往返,這段經歷深刻影響其日後的作品。曾被文部省派往英國留學兩年,此為他人生中「最不愉快的兩年」,然而這段旅英的經驗,卻促使他走上創作之路。
旅英回國後,夏目漱石先在《杜鵑》雜誌上發表了〈我是貓〉,為他確立了「小說家」的身分。接著又有〈倫敦塔〉、〈少爺〉問世,使得他的名氣在小說界迅速竄紅。一九一〇年前後,夏目漱石寫下了以戀愛為主題的〈三四郎〉、〈從此之後〉、〈門〉,被譽為其小說創作歷程中的前期三部曲;後期的三部鉅作則是以利己主義和孤獨為主題的〈彼岸過迄〉、〈行人〉和〈心〉。一九一六年,夏目漱石因胃潰瘍惡化而病逝,享年四十九歲。
譯者:
侯詠馨
輔仁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誤打誤撞走上譯者之路,才發現這是自己追求的人生。喜歡透過翻譯看見不同的世界。現為專職譯者。譯作有《〔新譯〕文學鬼才芥川龍之介悟覺人性》、《〔新譯〕墮落教主坂口安吾唯有求生存》、《〔新譯〕泉鏡花的逢魔時刻》、《〔新譯〕堀辰雄的孤獨日常》等。
◆對人際關係與人心的反覆思索──話說夏目漱石……
◆捨一世學術坦途,成百年文壇盛名──夏目漱石小傳與重要著作年表
◆導讀──孤獨的漱石、抑鬱的倫敦/廖秀娟(元智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
卡萊爾博物館
倫敦塔
幻影之盾
薤露行
◆循漱石步履,賞英倫風光──夏目漱石文學散步
◆本書原文版本
孤獨的漱石、抑鬱的倫敦
廖秀娟(元智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
「漱石發狂」
一封來自英國的緊急電報,揭露了夏目漱石在英國的情況極為危險,足不出戶、自閉在家,文部省驚覺事態嚴重,緊急調度,命令漱石即刻返國。這趟歐洲留學經驗讓漱石嘗盡了辛酸、孤獨與挫折。英國人對亞洲人的歧視與民族劣等感使他陷入了嚴重的精神衰竭,然而一路從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研究所、到文部省第一位國費留學生,一路走在菁英路途上的漱石,原本應該人生順遂,卻在英國幾近發狂,他的英國之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眾所周知,夏目漱石出生於一八六七年二月九日,是江戶時期的名主夏目家八人兄弟姊妹中的老么,取名金之助,由於出生時他的父親已經五十歲、母親四十一歲,以當時的時空背景來看,已是高齡產婦,他的父母為了體面,避免被世人閒言閒語,在漱石出生後不久,就將他送養到舊道具店人家,然而某日漱石的姊姊經過舊道具店時,看到不到一歲的弟弟被放在舊道具堆中心生不忍,就將他帶回夏目家。回去之後又再次被送養到同樣是名主的塩原家,直到九歲時,因塩原夫妻離婚才又回到夏目家,然而漱石的父親對於這個兒子不聞不問也不關心,始終忽視他的存在,這樣的幼時境遇帶給漱石深沉的孤獨感與對人的極度不信任,纏繞影響他終生,也使得他成為一個個性彆扭、內向、難以相處的人。
而漱石與英國的淵源起因於他是當時極為稀少的英語人才,當時只有東京帝國大學設有英文學科,漱石在大學求學期間就在東京專門學校(現在的早稻田大學)擔任英語講師,畢業後即順利取得教職前往愛媛縣松山中學擔任英語教師。自小成績優異深愛漢學的漱石其實曾經因為英文成績不佳而留級,他曾在談話〈落第〉中提到自己就讀高中時對於英語的厭煩,「說到英語就深感厭惡,連拿在手上都討厭」,但是也因為那次的留級經驗讓他深切地感受到學習英語的重要性,之後年年成為學年各學科首席,連曾經最討厭的英語也成了他的拿手科目,順利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就讀,並以第一名成績畢業。
一九○○年六月在熊本高中教授英文的漱石,獲選成為文部省第一位國費留學生,留下懷孕中的妻子鏡子與剛滿一歲的長女,銜命赴英留學。一九○○年九月八日早上八點,漱石搭船從橫濱港啟航,同船的有回國後成為日本德國文學研究創始者的京都帝國大學教授藤代禎輔、近代國文學與文獻學權威的東京帝國大學教授芳賀矢一,他們兩位是由文部省派至德國留學的留學生。三人一路行經上海、香港、新加坡、檳島,十月十三日通過蘇伊士運河、十九日抵達義大利熱那亞港踏上了歐陸,轉搭鐵路列車一路直奔法國巴黎。他們抵達時眼中所見的,正是萬國博覽會史上最繽紛絢麗的一九○○年巴黎博覽會,世界屈指可數的藝術之都、展現科技極致的世界最高塔艾菲爾鐵塔、協調的石造建築、凱旋門、幾何美學建成的香榭麗舍大道、絢爛豪華的夜景,不禁讓漱石在日記中寫下「來到巴黎一看,這城市的繁華絢麗終究不是紙筆可以形容」。在萬國博覽會期間適逢黑田清輝、淺井忠、正木直彦等日本美術界名家也來到巴黎參展,透過與他們的交誼,漱石踏進無數間美術館欣賞西洋名畫,增加了漱石在西洋美術上的鑑賞力與審美觀,當時文壇上對於西洋美術的學識與涵養,除了森鷗外之外,無人能與漱石比擬,而這份對美術的喜愛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如〈我是貓〉、〈倫敦塔〉、〈少爺〉、〈虞美人草〉、〈草枕〉、《文學論》,建構出香郁獨特、西洋色彩濃厚的漱石世界。
從十月二十一日抵達巴黎到二十八日出發前往倫敦期間,漱石在因萬國博覽會而熱鬧繽紛的巴黎渡過了充滿藝術知性的八天。二十八日早晨從法國西岸前往英國東岸的航程中,因海上強風大浪使得天生腸胃不佳的漱石飽受暈船之苦,這海峽上捲起狂浪似乎也預告著漱石即將開始長達兩年的艱辛生涯。當漱石踏入倫敦時,映入眼簾的是與風雅巴黎截然相反的黑煙煤塵覆蓋的醜陋都市景象。「在倫敦的城中散步試著吐了口痰,仔細一看竟是一團黑塊,大吃一驚」,「幾百萬的市民每日吸著這些煤煙灰塵,嚴重地污染他們的肺」。當時的英國乃是支配七大洋的強權大不列顛帝國,倫敦更是凝聚資本主義、產業革命成果的具體體現,倫敦天空上的陰灰霧霾,固然是氣候使然,更也是都市高度工業化的象徵。
居住在倫敦的兩年是甚為不愉快的二年。
我行走在英國的紳士之中,就像是步行於狼群中的茸毛犬,過著卑憐淒慘的日子。」(《文學論》)
在倫敦的兩年,漱石每日都在焦燥與孤獨中渡過。以國家的菁英之身前來,卻被英國人歧視,污衊的眼神、嘲笑的嘴臉讓他產生了嚴重的自卑感,陷入了無法掙脫的憂鬱泥淖中。他在作品〈永日小品〉中曾描述剛到英國時感受到的違和感。
路上的人大家都超前行去 連女人也都不落人後
在腰後輕抓著裙角 似乎快蹬彎鞋根似的 高跟鞋大力地踩踏著敷石… …
我則走在一旁 總覺得這個都市真讓人難以居住(〈永日小品〉)
世界的中心、繁忙的近代化都市、雜沓的腳步,不論男女,形色匆忙的人群之間只有漱石一人被人群所孤立。剛到倫敦初期,會因觀光或交誼而外出散步,例如前往倫敦塔、美術館、博物館等地,但到留學後期的一年,他終日避居屋內不與人交流,瘋狂似的埋首在文學書中,然而愈是閱讀愈是不明瞭自己身在此地的意義,最終在要提交給文部省的報告書中,因想不出任何意義而以白紙繳交。疑神疑鬼、心神不寧所產生的壓力與孤獨使他精神耗弱,陷入了嚴重憂鬱,一人關閉在灰暗的屋內哭泣。漱石發瘋的謠言耳語,在其他留學生的通報之下從倫敦一路傳回東京,一九○二年,時隔兩年一個月,漱石結束了總計七百六十九天的倫敦生活,於十二月五日在泰唔士河岸搭上博多丸號返回了故鄉。
留學英國期間,原本在精神不穩定的情況下,他對於陰鬱的倫敦、傲慢的英國人,只有亳不掩飾的厭惡與生理上的反感。在他返國四年後的一九○六年十一月所出版的《文學論》序文中,他再次提到「因是銜命只好前往,而非依著自己的意願,若是能依自己的意志行事,我生涯絶不踏入英國之地一步」,由此可看出這份厭惡英國的情緒仍未消除。然而這趟看似不堪回首的英國之行,除了帶給他終生難以醫治的極度被害妄想與精神衰竭,還有最終奪走他性命的胃潰瘍之外,也為他的人生帶來深度的底蘊,漱石在回國後以飛快的速度撰寫出〈我是貓〉,一邊在東大授課一邊寫出〈少爺〉、〈草枕〉等名作,更將在倫敦的生活寫入〈倫敦塔〉、〈幻影之盾〉等作品中。
本書中所收錄的〈卡萊爾博物館〉、〈倫敦塔〉、〈幻影之盾〉以及〈薤露行〉都是他以在英國的生活或是從英國文學、歷史中取材所寫成的作品。〈卡萊爾博物館〉一九○五年一月發表於雜誌《學燈》,描寫他訪問蘇格蘭歷史學家湯瑪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一七九五年十二月四日-一八八一年二月五日)生前故居的紀行文。一九○五年一月帶有濃厚奇幻色彩的紀行文〈倫敦塔〉,以文學士夏目金之助之名,發表於雜誌《帝國文學》,隔年收錄在漱石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漾虛集》。〈倫敦塔〉一作仍是以漱石自身實際走訪倫敦塔的經驗以及他的獨特幻想視野而寫成的作品,一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漱石抵達倫敦,四天後十月三十一日立刻前往橫跨泰晤士河的倫敦塔橋、倫敦橋以及倫敦塔觀光,作品中結合了漱石對於西洋畫的素養,他將H.保羅.德拉羅什(Hippolyte-Paul Delaroche,一七九七年七月十七日-一八五九年十一月四日)的畫作〈愛德華五世和他的兄弟〉、〈珍妮.格瑞女士處決圖〉的圖像融入作品中,透過政治的無常、命運的翻弄以及年輕生命的逝去,增添了倫敦塔的陰鬱氣息。
〈幻影之盾〉是一部描繪遠古時期騎士威廉與克拉拉的悲戀小說,威廉與克拉拉就如同羅密歐與茱麗葉一般,克拉拉的父親「夜鴉城的城主」與威廉的主君「白城的城主」因事起爭執,眼看二城間戰爭將起,威廉夾在中間試圖為自身的愛情找到解決辦法。故事內容型式呈現三部構成,第一部描寫威廉夾在對主君的忠誠與對戀人克拉拉愛情之間的掙扎,第二部是激烈的戰鬥場面,第三部則是描寫隨著咒咀而出現的幻化世界,最後兩人透過死後的幻想世界在盾牌的幻影中成就兩人的愛情。
若說〈幻影之盾〉描寫的是緊盯著鏡子/盾牌的男人(威廉),作品〈薤露行〉所描寫就是束縛在鏡中的女人。〈薤露行〉於一九○五年十一月發表在雜誌《中央公論》,隔年與其他六篇短篇作品共同收錄至短篇小說集《漾虛集》中,是一篇英國文學色彩濃厚的作品,故事取材自亞瑟王傳奇,五個章節分別以夢、鏡、袖、罪、舟等關鍵詞來描寫傳奇人物圓桌武士蘭斯洛特與王妃桂妮薇兒間的祕戀與通姦的罪惡感、少女伊蓮對蘭斯洛特難以得到回報的單戀與她最終的死亡,以及只能棲生在鏡子世界中的夏洛特少女的咒咀。書名〈薤露行〉名稱引用自中國漢朝古樂府歌謠無名詩人的作品〈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還復滋,人死一去何時歸」。這是一首送葬歌謠,人生宛若薤草葉上的露珠一般,一下子就蒸發消失,但是即使乾枯了,隔日清晨一到,露珠又會再凝結,但是人若死了,卻是無法再復回了。其中,作品名中的露珠所表徵的既是伊蓮死後停留在她眼簾上的露珠,同時亦是王妃桂妮薇兒在作品最後為伊蓮滴落的淚珠,透過伊蓮的死來凸顯出她對愛的純真,也以桂妮薇兒的淚滴來洗淨她與蘭斯洛特因相愛而犯下的罪,使罪得以救贖。
或許漱石對於這趟英國留學之行充滿了負面的評價,然而縱觀他在東大英文學科任教時所講授的三門課程「英文學形式論」、「文學論」、「文學評論」,以及開啟他文學之路,展現初期創作意欲的四部作品(〈卡萊爾博物館〉、〈倫敦塔〉、〈幻影之盾〉、〈薤露行〉),都是他以自身經驗以及取材自英國文學、歷史而寫成,再加上辭掉東大教職進入朝日新聞社後,以〈永日小品〉為題撰寫的二十五篇作品中有七篇也是以漱石在英國時期的見聞與體驗為主題,另外還有日記、回憶錄、談話等,或許各作品篇幅長短不一,但總括漱石的著作數量來看,這趟僅有七百六十九天的留學之行,雖然使他自尊受挫、精神衰弱耗竭、擊碎了他的菁英自信,卻也深深切切地讓他的生命淬鍊,以作品的形式留下了美麗的印記。
卡萊爾博物館
有個人站在公園角落,對路過的行人演講。從另一頭走來一名戴著釜鍋型尖帽子的老爺爺,他駝背的身子罩著舊外套,走到那裡,停下腳步看著演講者。演講者立刻停止演講,邁開腳步來到不曉得打哪來的鄉下學者面前。兩人視線交會。演講者以含糊不清的鄉下腔調問:「請問您是卡萊爾嗎?」鄉下學者回答:「我怎麼可能是卡萊爾呢?」他反問:「你就是傳聞中那個切爾西(Chelsea)的哲人(sage)嗎?」演講者哈哈大笑。「原來大家稱我為切爾西的哲人啊?sage可是鳥的名字,人類的sage比較罕見呢。」鄉下學者回答:「原來如此,什麼阿貓、阿狗都一樣是人類,為什麼特地給哲人起個名字呢,簡直就像給鳥取個小名似的。人類明明只要當個人類就好了。」他一樣哈哈大笑。
晚飯前,我到公園散步時,總會坐在河邊的椅子上,眺望對岸。岸邊很容易出現倫敦特產的濃霧。我用櫻木手杖撐著下巴,看著正對面,爬上遙遠對岸馬路上的霧愈來愈濃,五層樓高的城鎮下方,逐漸隱沒於這陣漫長的煙霧裡。末了,僅存杳然空中難以捉摸的茶褐色影子,彷彿將遙遠未來帶到我的眼前。這時,我首度於茶褐色影子深處,見到灑落的微光。三樓、四樓、五樓都點亮瓦斯燈。我拄著櫻木杖,回到寄宿的宿舍。歸途中,我總會想起卡萊爾與演講者的故事。那個迷濛中混著瓦斯雲霧的地方,就是當時鄉下學者居住的切爾西。
卡萊爾已經不在了,演講者大概也過世了吧。不過,切爾西卻一如往昔。不對,他居住多年的老房子,目前依然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自從一七○八年,於切恩路(Cheyne Row)落成以來,已經不知道迎來幾任主人,又送走幾任主人了,如今卻依然維持往昔的模樣。卡萊爾亡故後,在幾位有志者的號召之下,蒐羅他生前用過的器物、日用品、書籍,分置於各個房間,方便來自各地的熱心人士自行參觀。
舉出與切爾西有關的文學家,前有湯瑪斯.摩爾,後有斯摩萊特,接下來是與卡萊爾同時代的李韓特,他們都是最著名的人物。李韓特正好與卡萊爾比鄰而居,卡萊爾還曾寫下紀錄,當他搬進這房子的那晚,李韓特登門造訪。此外,李韓特曾贈送雪萊的塑像給卡萊爾的妻子,這也是聞名的軼事。除此之外,艾略特的房子與羅塞蒂的宅邸就在一旁河岸另一頭的馬路上。不過這些房子都已經改朝換代,現在都有人居住,沒辦法參觀。唯有卡萊爾的故居,只要付六便士,任何人都能隨時、隨意參觀。
從河岸大道往南彎,即可進入切恩路,卡萊爾的家就在中段右手邊。門牌是二十四號。
我幾乎每天都隔著河流,眺望霧裡的切爾西,一天早晨,我終於跨過橋,叩問這有名的草庵。
草庵聽來有幾分寂寥的感覺,還有些許瀟灑及風流的情緒。然而卡萊爾的草庵並不是那種脆弱、不堪一擊的房子。它就蓋在站在馬路就能直接敲打大門的路旁,是一棟四層樓高的正方形屋子。
屋子沒什麼凸出與凹陷,筆直地聳立著。好似將大型工廠的煙囪連根刨除後,覆上天花板,再加上窗戶的模樣。
這就是他離開北方鄉村,初次來到倫敦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房子。他找過西方,找過南方,甚至找到漢普斯特(Hampstead)的北方,仍然找不到心目中的房子,最後來到切恩路,看了這房子,卻沒有馬上訂下來的勇氣。曾辱罵四千萬愚人及天下的他,對房子似乎拿不定主意,他向那些愚人之中負責付錢的妻子詳細稟報之後,確定她的想法。妻子回答:「關於您提到的兩間出租房屋,若您認為無不妥之處,待我赴倫敦之前,請雙方暫且空下房子,若遭逢必須事先決定之情況,盼您先行考慮如何處置。」卡萊爾總是在書上寫得自己無所不知,他似乎也很清楚決定房子這件事必須依賴妻子,在夫人到倫敦之前,他只能袖手旁觀。四、五日後,夫人來了。這回兩人一起東奔西跑,最後還是覺得切恩路比較好。兩人在一八三四年六月十日搬進這裡,搬家的路上,侍女手上的金絲雀在籠中鳴唱,也成了眾所周知的趣聞。夫人選中這屋子,不知是因為非常喜歡這裡,還是因為沒看上其他房子,無論如何,這宛如煙囪的正方形屋子,以每年房租三百五十元的代價,迎來這對夫妻檔新居民。卡萊爾化身為克倫威爾、化身為腓特烈大帝,在這宛如煙囪的屋子裡,寫下克倫威爾、寫下腓特烈大帝,拒絕為迪斯雷利服務的年薪,過著艱難困頓的生活。
如今,我站在這方形屋子的石梯上,敲響鬼臉形狀的門環。過了一會兒,裡面走出來一名年約五十歲的肥胖老婆婆,說了句「請進」。她似乎一眼就看出我是訪客。老婆婆隨即拿出一本像簽名簿的本子,說:「請簽名。」我待在倫敦的期間,曾四度造訪這棟房子,四度在簽名簿上寫下我的名字。這時,我首度留下自己的名字。原本打算盡量寫得端正一些,後來寫出來的是我那一如往常的醜字。翻閱前面的頁數,完全不見任何日本人的姓名。所以我是第一位來到這裡的日本人,我為了這點無聊小事高興不已。老婆婆又說:「請跟我來。」接著打開左手邊的門,走進面向城鎮的房間。據說這裡以前是客房,擺著各式物品,牆上掛著畫與照片,大多是卡萊爾夫婦的肖像。後面的房間是卡萊爾設計的書架,裡面塞滿書本,有艱澀的書、有無聊的書、有老舊的書,也有看不懂的書。除此之外,還有記念卡萊爾八十歲生日鑄造的銀牌與銅牌,似乎沒有金牌。一切可稱為獎牌之物,全都十分堅固、耐用,歷久彌新,想到它和獲獎者宛如一陣青煙的壽命呈對比,我覺得十分奇妙。接下來走上二樓。這裡又有一座大書架,一樣塞滿書籍。書架上一樣有許多看不懂的書、沒聽過的書、快塞不下的書,總共有一百三十五本。據說這間房間也曾經是客房。這裡有俾斯麥寫給卡萊爾的信件以及普魯士的勳章,也許是拜腓特烈大帝傳記之賜。還有妻子的床,做工非常粗糙,毫無裝飾。
每個國家的導覽人員似乎都是一樣的。打從剛才起,老婆婆就一一講解室內的繪畫器具。雖然不是什麼學了五十年導覽人員專業知識的人,但她非常熟練。似乎輕輕鬆鬆就脫口說出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發生什麼事,而且語氣流暢、抑揚有致,富節奏感。因為語調十分有趣,我光聽著那個,都不曉得她在說什麼了。剛開始,我們還有問有答,後來我覺得煩了,妳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吧,我擺出一副打算自由參觀的態度。不管有沒有人聽,老婆婆還是一副一定要說的模樣,也沒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不曾怠慢,繼續著幾年幾月幾日。
我從東側的窗子探頭,看一下附近的情況。底下有個莫約十坪的院子。右邊和左邊和正前方,都被石頭砌的高牆隔開,形狀一樣是正方形。我想正方形大概全都是這房子的附屬品吧。卡萊爾的臉總不可能是正方形,他的容貌宛如一座中央凹陷的懸崖趴在草原上的模樣,妻子則像剛做好的蕗蕎。現在正在為我導覽的老婆婆,則像紅豆麵包一樣,圓滾滾的。再看老婆婆的臉,我覺得真的很圓,她又開始念起幾年幾月幾日。我再度把頭伸出窗外。
卡萊爾曾說:「從後窗望去,僅能見到枝葉茂密的樹叢,碧色原野,以及點綴其間的陡峭紅屋頂。最近吹西風的時候,視野非常遼闊,令人心曠神怡。」
我想看看茂密枝葉,眺望青色原野,於是我從後窗探頭。我已經二度探頭,卻不曾見到青色之物。我看到右邊有房子,左邊有房子,正前方也有房子。上方則是一整片鈍鉛色的天空,像胃病大癒似地,心不甘情不願地垂落。我把頭縮回窗子裡。導覽人員又高聲誦讀幾年幾月幾日的後續。
卡萊爾又說:「往倫敦方位望去,映入眼簾的是西敏寺與聖保羅大教堂高塔的頂端。當含煤煙的雲影褪去,隱約可見其他如夢似幻的殿宇。」
「倫敦方位」已經是過時的說法。如今,在切爾西看倫敦,就像坐在家裡看向家裡一樣,跟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沒什麼兩樣。不過,卡萊爾並不認為自己住在倫敦。他打算閑居鄉村,遠望位於都市中央的大伽藍。我三度探頭。把視線移到他所謂的「倫敦方位」。不過我看不見西敏寺,也看不到聖保羅大教堂。數萬間房子、數十萬人、數百萬聲音,在我與教堂之間響起、撩繞、迴盪。一八三四年的切爾西與今日的切爾西,已經截然不同。我把頭縮進來。老婆婆沉默地佇立在我背後。
走上三樓。卡萊爾的床鋪冷冰冰地橫放在房間角落。青色布幔寧靜地垂落,空盪盪的床鋪後方則是寂然的昏暗。床框不知是什麼木材,做工一點也不精緻,除了樸實,再沒其他特色。我不禁想起躺在床上的人。一旁是他生平使用的浴缸,宛如九鼎一般,尊貴地擺在那裡。
說是浴缸,只不過是稍大一點的水桶罷了。想到他曾在這口大鍋裡,洗去倫敦的煤灰,我忍不住勾勒起他的模樣。偶然抬頭一看,牆上掛著他離世時,以石膏取下的面具。原來他長這樣。正是這張臉,泡在這高度與暖桌架差不多的浴缸裡,在這張樸素的床上躺了四十年,一直抱怨外面很吵。老婆婆毫不遲疑的語氣,彷彿橫濱人透過電話打招呼。(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