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醋罈子、壞心眼,卻又可愛可憐
——永遠的文學少女 林芙美子
昭和時期備受爭議的女流作家,魅力橫掃文學、電影、戲劇界!
直木獎作家桐野夏生以她為主角寫小說,
電影傳奇巨匠成瀨巳喜男多次改編她的作品,
曾發表《放浪記》狂銷六十萬冊,舞台上演次數高達二〇一七回!
【重點介紹】
本書收錄林芙美子「小說」與「隨筆」二種文類之經典作品:成瀨巳喜男曾改編為電影的晚年圓熟之作〈晚菊〉、短篇小說處女作〈手風琴與魚之小鎮〉,亦有窺探作家日常面貌和抱怨牢騷之作如〈生活〉、〈戀愛的微醺〉和〈和服雜考〉等。在林芙美子對情慾、戀愛與婚姻的種種獨特觀察下,她以純真卻又帶點世故之筆,寫下一段段平凡而細瑣的小戀曲,探刺日本戰後社會底層的女性,那些隱微不欲語人知的生存慾望。
讓林芙美子的溫柔與堅定,撫平生命褶皺,本書不容錯過──
。小說
〈晚菊〉 女流文學者獎獲獎作品,晚年寫作風格純熟代表作!
〈幸福的彼岸〉 戰亂之中平庸無奇的日常,探問女性生存方式的動人之作。
〈婚期〉 因命運捉弄擦身而過的兩人,最終可以得到幸福嗎?
〈手風琴與魚之小鎮〉 透過少女之眼看盡市井百態,理解林芙美子文學世界不可或缺之作!
。隨筆
〈生活〉 即使成名了仍需面對的生活瑣碎,直書難得一見的作家日常。
〈平凡的女子〉 生活的污漬是女性生存的勳章,寫給市井中所有母親的勇氣之作。
〈戀愛的微醺〉 細數各式各樣的愛情樣貌,林芙美子尖銳而溫柔的戀愛論。
〈我的老師〉 緬懷女校時期國文老師之作,一窺文藝少女的文學啟蒙之路。
〈和服雜考〉 對昭和時期女性和服時尚的觀察與批判,透露林芙美子的美感與品味。
【本書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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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量級文人評論【從淤泥中綻放光芒的庶民女作家──話說林芙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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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小傳與年譜【我是宿命的放浪者──林芙美子小傳與重要著作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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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手繪地圖進行一場尾道望鄉之旅【鄉愁就像在心裡塞滿了鹽──林芙美子文學散步】
【專文導讀】
東海大學日本語言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蕭幸君
【推薦語】
對林芙美子,平林泰子曾如是說:「沒有人像她如此地深知男性的好,卻不沉淪於情海中」。作家的無政府主義氣質與華麗的孤獨形塑其作品世界的虛無與諦觀。──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吳佩珍
【歷來文人眼中的林芙美子】
林芙美子生於不幸的環境中,因而其作品也大多以貧苦人和庶民家庭為主題,尤其長於描寫這些惹人憐憫的女性之命運與心裡。晚年,她傾向於描寫戰後晦暗社會下的男女情愛,作品中充滿著獨特而美麗的詩意。這是她的文學特色之一,也是時至今日仍能擁有如此廣大讀者的主要原因。
--板垣直子(評論家,一八九六-一九七七)
林芙美子的作品總是將人性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而她的筆觸質樸,即使艱澀的主題也變得容易理解與引起共鳴。對我來說,她就像個親近的朋友般存在。川端康成的作品無論怎麼努力嘗試,總有無法化為電影的片段;林芙美子不同,她的作品電影感十足。或許這就是我好幾次將她的作品改編為電影的原因吧。
--成瀨巳喜男(電影導演,一九〇五-一九六九)
我想比任何人都要早宣言,林芙美子是日本女性中稀世的天才詩人。
--平林泰子(小說家,一九〇五-一九七二)
林芙美子的作品相當乾淨。無論描繪了多麼污濁的世間,她的作品總是保持著澄明。或許可以這麼說,林芙美子的作品就像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她在充滿悲苦如泥淖般的人生中,將庶民控訴人生悲苦的聲音凝為結晶,創造出晃動著真實、能夠溫暖人心的作品。
--田宮虎彥(小說家,一九一一-一九八八)
林芙美子的小說並非追求立體地呈現人生斷面,而是從一扇小窗中,窺見人生的洪流從眼前奔流而去。人生從被稱作「短篇小說」的器皿之其中一端匯入,又從另一端流瀉而去。讀後不僅不覺形式生硬,反而感到一股強烈的寫實氛圍撲面而來。
--三島由紀夫(小說家,一九二五-一九七〇)
林芙美子的作品無論讀過幾次,每次重新閱讀都還是令人陶醉,並且不斷在字裡行間中發現新事物:「原來寫了這個」、「這裡上次竟然沒注意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名作果然蘊藏著無盡的寶藏,並且擁有超越時空的真切魅力。
--桐野夏生(小說家,一九五一-)
作者:
林芙美子(はやし ふみこ)
1903年12月31日─1951年6月28日
日本知名暢銷女流小說家。一九〇三年出生於北九州門司市,因出生不為父親承認,只能以私生子身份跟隨母姓。一九二二年,自廣島縣尾道市立高等女學校畢業後上京,為求生計輾轉於幫傭、餐廳侍女、小販、廣告員等工作,看盡當時社會底層的人生百態,二十七歲出版自傳體長篇小說《放浪記》確立文壇地位,隨後發表〈手風琴與魚之小鎮〉,以及描寫夫妻日常生活的〈清貧之書〉大獲好評。靠著這些暢銷書賺來的版稅,她獨身遠赴巴黎旅行,二戰期間更以從軍作家身分前往中國、爪哇、法屬印度高原等地,拓展創作視野與內涵。歸國後以樸質而溫柔之筆寫下〈晚菊〉、〈浮雲〉等代表作,刻畫戰後日本社會男女間的苦澀情感流動,並以前作獲得第三屆「女流文學者獎」。晚年因過勞導致心臟舊疾復發,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八日於自宅急逝,年僅四十八歲。
譯者:
陸蕙貽
偏執的天秤座譯者。自二○○八年踏入譯界後,開始身兼人母、語言教師與譯者的多重身分。譯作:《人生很長,最重要的是自己》、《十字架》、《千年之夢》、《奈津的獨白》、《健康回春之祕》(合譯)、《早上一分鐘的習慣、改變你的人生》、《YouTube英語學習法》等數十本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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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淤泥中綻放光芒的庶民女作家──話說林芙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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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宿命的放浪者──林芙美子小傳與重要著作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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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戀愛微醺沉醉不了的一絲清醒 林芙美子談/戀愛 (東海大學日本語言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蕭幸君)
小說
〈晚菊〉
〈幸福的彼岸〉
〈婚期〉
〈手風琴與魚之小鎮〉
隨筆
〈生活〉
〈平凡的女子〉
〈戀愛的微醺〉
〈我的老師〉
〈和服雜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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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後感 林芙美子──永遠的文學少女 (電視編劇暨小說家 盧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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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藏在尋常日子裡令人眩目的異世界──林芙美子文學散步:廣島.尾道望鄉散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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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原文版本
戀愛微醺沉醉不了的一絲清醒——林芙美子 談/戀愛
東海大學日本語言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蕭幸君
看小說,談戀愛。這是昔日席捲大正文壇,讓文人們最為瘋狂的現象。在現今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戀愛模式,在日本大正時期卻是最為刺激的一個話題。「在『愛』的面前,無需探討貞操」。以「愛」之名,男女之間的結合是至高無上的。在明治時期厭世詩人北村透谷以其否定肉體的「戀愛至上論」點燃了戀愛論述的火焰,重疊了自由民權運動與兩性平等的一連串的性與愛的爭論,大正文壇的「自由戀愛」被放大到足以對抗一夫一妻的結婚制度,人妻的戀愛與私奔事件的層出不窮已不再僅僅是報紙版面上的花邊新聞,而是一樁又一樁的革命戰果。要深入崛起於大正末年的林芙美子文學,這些重要的戀愛爭論背景是我們讀者不能忽視的。
當「自由戀愛」成為當時日本社會最潮的西化象徵,最前衛的思想標竿時,作家們不落人後振筆疾書譜出戀、愛與性的三部協奏曲中,林芙美子的「戀曲」總是多了一份柔韌不屈緊抓不捨的生命力。這份像是枯木伸展的根,只要能夠抓住一分土地一絲養分,它就絕不放手的生命力,竟連岡田加奈子《老妓抄》中善於操弄人心的老婦,幸田文《流》中冷眼旁觀世事對自己的過去卻不露一點蛛絲馬跡的女主角有時都顯遜色幾分。同樣是描寫社會底層的女性,我們從林芙美子的作品看不到刻意的情慾自主書寫,也看不到追尋自我的衝突矛盾,她作中的主角通常還來不及憐憫自己的遭遇,就已經踏出下一步準備面對她眼前的現實,她們個個都是向下紮根後,才思仰望天空的美麗。活下去,在那之前,不用懷疑什麼是「自己」。或許也就是這種確信先活下去才是一切的真理,讓林芙美子作品中的戀愛故事總是透出一絲清醒與冷靜。本書所囊括的〈晚菊〉、〈幸福的彼岸〉、〈婚期〉、〈手風琴與魚之小鎮〉四篇短篇小說中,除了〈手風琴與魚之小鎮〉外,都夾雜著林芙美子對戀愛、結婚種種獨特的觀察。
〈晚菊〉在一九四八年刊載於《別冊 文藝春秋》,並於次年從眾多傑出的競爭作品中脫穎而出拿到「女流文學者」獎,此時距離林芙美子的驟逝只有短短的三年。因此,〈晚菊〉不但是一部精彩的作品,也是林芙美子晚年寫作風格已臻純熟的代表作之一。作中主角的人生歷練讓她對過往迷戀過的男人所抱持的最後一絲幻想,都因男人的狼狽不堪而蕩然無存。年輕時的情情愛愛似乎對她來說早已不再重要,她關心的只是現在活著的自己看在對方眼裡是否仍魅力猶存。那些過往雲煙的戀情現在只是用來豐富她的生命,慰藉她有時覺得單身無助的心情。再燦爛炙熱的愛情都敵不過殘酷現實的摧殘,主角欣與田部一來一往的心理戰對話是本篇極為精彩的地方,可比美本篇中引介的西鶴文學裡那種既幽默諷刺又貼近市井庶民生活實感的精闢。
在戰亂的蹂躪之下,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平庸無奇的日常更令人感到安心。〈幸福的彼岸〉中所描述的就是一對經過戰亂的男女,為了追尋平凡的幸福而彼此依靠的故事。信一跟絹子經人介紹成為夫妻,卻因媒人蓄意隱藏信一在戰前曾育有一子,因戰爭被迫將孩子送給別人當養子的事實而讓信一耿耿於懷,信一直率的將他自己對孩子的思念告訴妻子,絹子心中的掙扎與決定是本篇最不能錯過的片段。在此我們依舊能夠見證愛情可以因為一場戰爭而顯得脆弱與多變,婚姻也可以因為一場戰爭讓人徘徊於幸與不幸的邊緣。作中的戰爭雖然沒有明指,但最容易讓讀者聯想到的或許是九一八事變。一九三一年年底,林芙美子遶境西伯利亞前往歐洲,於歸途赴上海見魯迅,一九三一年,就是九一八事變的那一年。〈幸福的彼岸〉中的戰爭,或是〈婚期〉中所提及的事變以及任職上海的人物描寫,興許是這段時期著想的產物。
〈婚期〉是一篇精美的小品。食物仍然在林芙美子的作品裡排位優先搶足了風頭,讓〈婚期〉中待嫁女兒的對象安並盡失光彩。例如兩姊妹對著男方的照片一場唇槍舌劍的對話裡,姊姊一句不經意的戲言說道:「為了吃的鬧彆扭也就算了,哪有為男人瞎起鬨的道理」,結婚的對象(男人)被拿來跟食物比較的這種市井文學的幽默,才是林芙美子文學的醍醐味。不僅如此,我們在另一個片段中還看到登美子不動聲色地夾起安並碟子裡的那塊魚糕放入自己嘴裡,當別人正興高采烈的聊著別的話題時,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卻只有安並的這一幕,作者就成功地利用食物清楚地點出兩人的心思究竟落在何處。在這一瞬間,周遭的人物都成了襯托這兩人的背景,形成了一個無言卻能會心的真空地帶,而這個真空地帶只屬於這兩個人,兩個人獨處的世界。果不其然,在林芙美子的文學世界裡,愛情從來就不是那種拋頭顱灑熱血可以追來的,而是可以不慍不火慢慢等來的幸福,這種令人莞爾看得人心暖暖的結局恐怕除了林芙美子,沒人寫的出來。
〈手風琴與魚之小鎮〉的文體是用方言所書寫出來的。在一九二六年著手書寫,到了一九三一年才刊載於《改造》雜誌。這時候的林芙美子已經是個能靠自己的稿費出外旅行的作家了。在《改造》刊載她的《九州炭坑街放浪記》時,她明確地記得同份刊物上有著森田草平《第四十八人》、谷崎潤一郎《卍》,川端康成《溫泉旅館》、野上彌生子《燃燒的薔薇》等作品,在女性作家輩出百家爭鳴的情況下,她放眼文壇的對手還包含了這些早已穩固作家之名的人。眼見自己躋身於著名作家之中,她提到這些作家給予她的創作帶來了許多刺激與影響。我們不難想像用大阪船場方言撰寫的《卍》把女性之間那種特別的友誼詮釋得活靈活現的書寫在當時是如何鼓舞著林芙美子,加上《放浪記》的賣座更使她確信市井文學之路才是能讓她因自己的獨特而美麗的選擇。在〈手風琴與魚之小鎮〉我們可以找到所有讓林芙美子閃閃發光的元素,本作是理解林芙美子文學世界不可或缺的一篇。
隨筆,是作家的另一張臉。與閱讀小說不同,作家的隨筆讓人可以很放心的不用注意太多的蛛絲馬跡,不用費太多的心神去解讀去懷疑, 也正因如此,隨筆也是作家製造假象最好的工具。然而林芙美子究竟會用什麼心態來寫她的隨筆? 透過這裡收錄的〈生活〉、〈平凡的女子〉、〈戀愛的微醺〉、〈我的老師〉、〈和服雜考〉五篇隨筆,不但能經由隨筆中敘述的點點滴滴來探索作家的創作日常,加深讀者對其文學世界的理解,更能看到林芙美子的各種面向。例如〈生活〉中所揭露的是三十二歲的林芙美子,一個已經十足有名的作家卻仍然必須面對的種種。在〈平凡的女子〉中可以看到她直言不諱的對當時的某一部分的女性持有相當的惡意,卻也可以思索她為何在這裡強調這些價值觀? 用意何在? 而將這些價值觀連結至〈戀愛的微醺〉,再比對她作品中的戀愛書寫也是一趣。〈我的老師〉以及〈和服雜考〉二篇可一窺林芙美子的文學啟蒙與閱讀體驗,從內思索作家步入創作的經緯,繼而從外看作家以什麼角度從服飾美妝來評論當時的女性,或許我們能在隨筆的字裡行間,驚喜地發現一個與小說閱讀截然不同的林芙美子。
她說,「我天生就是流浪的命,我沒有故鄉」。
或許沒有目的,沒有歸途才是造就林芙美子文學的關鍵。因為沒有目的沒有歸途,每踏出一步,就能創造一個希望。
晚菊
傍晚,欣接到了通電話,對方表示將於五時來訪。思索著「五年沒見了吧。」,她放下電話看著時鐘。離五點還有兩個小時,得先去洗個澡才行。囑咐女傭早點準備好晚飯後,她趕忙走向浴室。緩緩坐進熱水裡,她心想,一定要比上次見到對方時看來更年輕,若顯出老態可就輸了。離開浴室後,她從冰箱裡拿出冰塊,仔細敲碎後裹上兩層紗布,在鏡子前仔細地按摩著臉龐。持續了十分鐘後,她的臉龐開始泛紅、麻痺,皮膚幾乎失去了知覺。身為女人,五十六歲這數字讓她恨得咬牙切齒。但她相信只要持續保養得宜,女人的歲月痕跡是可以被淡化的。她拿出進口的舶來品乳霜,抹在冰冷的臉上。鏡中映著一副蒼白如死人、已然老去的女人臉孔,睜著大眼看著自己。妝畫到一半,她突然憎惡起自己的臉。眼前霎時浮現自己當初美豔到足以登上明信片的模樣,她蜷起膝蓋,凝視著自己大腿的肌膚。不復往昔的豐腴與彈性,細細的靜脈突起蜿蜒著。但,尚不致於過瘦的模樣,讓她稍感安慰。併起雙腿,大腿間剛好密合。洗澡時,她總會這麼做。她會端坐著併攏雙腿,將熱水倒在大腿的凹槽間,看著熱水穩穩地積累在凹槽裡。這讓人安心的畫面,撫慰著她的衰老,讓她覺得自己還能吸引男人。她也發現,這點似乎成了她人生中唯一的倚盼。她張開雙腿,像撫觸著別人似的,輕撫著自己大腿內側的肌膚。光滑、柔細,像浸潤著油的鹿皮一般。她想起西鶴(註一:井原西鶴[1642-1693],日本江戶時代的小說家。)在其所寫的〈伊勢物語之遍覽諸國〉中提到,他前往伊勢遊覽時,見到了兩位彈奏三味線(註二:日本的一種弦樂器,據說起源自中國的三絃琴。)的美女「小杉」與「小玉」。據說在開始彈奏三味線前,會有人將一副鮮紅色的網在她們跟前展開,讓客人們透過網眼瞄準她們的臉玩丟擲錢幣的遊戲。她無法不承認,這種需要張開鮮紅色大網相隔、如浮世繪一般的美貌,對她來說已是僅存於昔日的往事了。年輕時,她一心沉溺於對金錢慾望的追求,但隨著年紀漸長,並經歷過慘烈的戰爭後,她開始覺得沒有男人的日子空虛且無依到難以招架。年齡增長後,她發現自己的美貌漸漸出現改變。時光流逝,她的美也開始出現不同的風韻。她並不會隨著年紀增長便愚蠢地穿戴些誇張花俏的服飾。年過五十的女人,無論是將項鍊壓在單薄的胸前、把大紅格子裙當襯裙穿、穿著寬大的白色絲綢襯衫,或是為了遮掩額頭的皺紋而戴上帽沿寬大的帽子等小心機,都讓她覺得很討厭。此外,像妓女一樣刻意露出和服內領紅布的下流的穿法,也讓她深感厭惡。
至今,欣從沒穿過一次西式服裝。她身著一席有著白色碎花的藍色大島綢(註三:日本奄美大島所生產的一種和服布料。)雙層和服,襯著素淨的純白領子與白條紋淺奶油色的博多腰帶。(註四:以博多織所製成的和服腰帶,特色為密度高,不容易鬆脫。)從腰帶上方露出的水藍色襯布,令胸部絕無坦露之虞。她會將伊達卷(註五:繫在和服內的窄腰帶。)緊緊捆住腹部,充分托出胸前的豐腴線條,並綁出纖腰。她還參考西洋女性的聰明穿法,將薄薄的蠶絲腰墊襯在臀部上。她的頭髮一直都是茶褐色的,襯著她雪白的臉龐,讓這頭髮絲一點都不像年過五十的女人所擁有的頭髮。身材原本就高挑的她,穿上下擺較短的和服,會讓下擺顯得更為整齊、乾淨俐落。與男人見面前,她總是先穿戴上這一身職業般的素雅裝扮,並在鏡子前品上五杓冷酒。接著,她會將牙刷乾淨,確定嘴裡不留下任何酒臭味。對她的身體來說,少量的酒比任何化妝品的效果都來得好。微醺後,她的眼眶會微微發紅,大大的雙眼也變得水汪汪。畫上略顯蒼白的妝容後,利用名為「莉絲琳」(註六:二戰時於日本販售的化妝品,具有潤色底妝的功效。)的乳霜微微遮掩臉上透出的紅潤,讓她看來如剛睡醒般神采奕奕。高級的深紅色胭脂,是只有雙唇才能塗抹的顏色。年輕時從未塗過指甲油的她,年老後別說是指甲,她認為所有濃重的彩妝只會顯得欲求不滿且寒愴的可笑。保養雙手時,她只會將手背均勻地塗上乳液,接著像有潔癖般將指甲剪得短短的,再用一小片毛絨布將指甲磨勻。會隱約外露的長版和服內衣袖口,她一律喜歡淡雅的顏色,她肯穿在身上的,盡是水藍或粉桃等漸層暈染的橫紋布料。她使用的香水帶著甜甜的香氣,僅擦在肩膀到豐腴的上胳膊,絕不抹在耳垂等部位。她並不想忘記自己身為女人一事。如果讓自己變成俗世般邋遢的老女人,倒還不如死了算了。「余心有感,如需將己似他人,不如錦簇化薔薇。」她很喜歡這首據說由著名女詩人(註七:此處所指的女詩人為「與謝野晶子」,是名活躍於明治至昭和時期的詩人、作家。被日本作家田邊聖子評為「千年方得一見之天才」。)所寫下的短歌。光想到沒有男人的生活,便讓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看著板谷帶來的淡粉色薔薇花瓣,花朵所散發的豪美,讓她憶起了昔日。往昔的風俗、自己的愛好與能讓她開心的事,一路上隨時間漸漸轉變,這一切都令她喜不自禁。孤枕獨寢時,若在夜半醒來,她總會屈指數算著由少女時代開始交往過的男人。他和他,還有他,啊,對了,還有他……不過,在他之前,好像還先遇見了他才對吧……還是,是之後才遇見的呢?像是吟著數數歌般,對男人的回憶如煙似霧般繚繞著她的心。有時,想起與某些男子當初分開的方式,還會讓她悲從中來地掉下眼淚。對於這些男子,她更喜歡憶起當初與他們一一相遇的情景。如同以前讀過的《伊勢物語》書中所述,或許因為過往與男人們的回憶盤據於心,讓她能在孤枕獨眠的床上,享受著依稀憶起往昔風流韻事的喜悅。——今天田部打來的電話並沒有勾起她的回憶,卻讓她感覺像見到一瓶上好的葡萄酒擺在面前一般。田部只是被回憶勾著來訪。或許是對往昔殘存依戀的感傷,讓他想前來回味一下戀情的烙印吧。她不能僅佇立在荒煙蔓草的斷垣殘壁前沉吟嘆息,也不能流露出些微年齡與環境所帶來的貧瘠。千萬要端出謙虛有禮的表情,還得營造出能讓兩人親密交談的氣氛。務必讓他離去後依然念念不忘,覺得自己的女人依舊貌美如昔。完全不拖泥帶水地打扮完後,欣站在鏡前再次確認自己即將上場的模樣。一切都必須完美才行……走到飯廳時,晚餐已經備好了。她和女傭對坐,一起吃著清淡的味噌湯、鹽漬昆布與麥飯。接著,她打了顆蛋並一口喝下當中的蛋黃。打從過去,即使男人來訪,她也很少替男人準備飯食。她從沒想過要洗手作羹湯,細心地擺滿整桌菜餚,好讓男人以為她是值得疼愛的女人。她一點都不想做個賢慧的女人。在沒打算結婚的男人面前,何必一副賢慧地現殷勤。因為喜歡這樣的她而前來的男人,總會特意為她準備各式禮物。對她來說,這一切皆合情合理。她絕不會看上沒錢的男人,因為沒錢的男人是全世界最沒魅力的生物。與她相戀的男人,如果穿著沒用刷子清潔過的西裝,或一臉無所謂地穿著掉了鈕扣的襯衫,都會讓她立刻生厭。對她來說,戀愛這件事,就像雕塑一件件藝術品一樣。年輕時,人們說她像「赤坂的萬龍」。(註八:明治末期的知名藝妓,時稱「日本第一美女」。)她曾見過嫁做人妻的萬龍一面,的確是位讓人目眩神迷的美女。那樣無暇的美麗,讓她不住地讚嘆,也讓她領悟到,女人若想隨時都保有美麗,沒錢是絕對辦不到的。她成為藝妓時只有十九歲。當時的她沒有什麼搬得上檯面的技藝,只是因為臉蛋標緻便當上了藝妓。當時,有位從法國到東洋來觀光的老紳士把她叫到跟前,並將她當做日本的「瑪格麗特・戈蒂埃」(註九:法國作家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當中的女主角之名。)來寵愛,而她也把自己當成了茶花女。雖然老紳士在床上的表現乏善可陳,但卻是令她很難忘懷的人。名為米歇爾的他,依年齡算來,應該已長眠於法國北部某處了。當時米歇爾回到法國後,曾寄了一個鑲著蛋白石與碎鑽的手環給她,即使戰時如何困苦,唯獨這一件首飾她堅持不肯典當。——曾與欣交往過的男人,許多之後都飛黃騰達,但戰後,卻一個個音訊全無。雖然外傳相澤欣攢了不少積蓄,但她卻完全沒考慮過經營茶屋或餐館。她所擁有的財產,除了在戰爭中沒被燒毀的老家之外,便只有位於熱海的一間別墅,並不如人們謠傳般腰纏萬貫。別墅原本在妹妹的名下,戰爭結束後也找時機轉賣了。平時無所事事的女傭阿絹,是妹妹介紹來的聾啞人士。欣平時的生活相當簡樸,既不喜歡看電影或看戲,也討厭沒事出門亂晃。她討厭自己沐浴在陽光下的老態為人所見。在明亮的陽光下,女人們年華老去的慘狀再也無所遮掩。無論花多少錢精心打扮,在天光下仍無所遁形。如同躲藏於陰影下的花朵般,她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而她最大的興趣則是閱讀小說。雖然有人勸她為了老後有人照顧該領養個女孩,但她非常不喜歡那些與「老」有關的思慮,因此至今仍獨身一人。而她之所以堅持獨身,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她沒有父母。她只記得自己出生在秋田縣本莊市附近名為「小砂川」的地方,大約五歲時被帶到東京,改姓為相澤,成為了相澤家的女兒。往來大連經營建築業的養父相澤次久郎,在她上國小時前去大連後便音訊全無。名為律的養母是個理財高手,懂得買賣股票、建屋租人。當時她們住在牛込區的藁店,只要一提起藁店的相澤家,在牛込可是鼎鼎有名的富貴人家。當時,在神樂坂有家姓辰井的老牌足袋(註十:是種分趾鞋襪,可搭配木屐穿著。)店,店裡有位名為「町子」的美人。這間足袋店與人形町的茗雅屋(註十一:位於東京的知名老牌足袋店。)一樣頗有歷史,即使在東京的高級住宅區,辰井家的足袋也一樣深獲好評。掛著深藍色門簾的寬廣店門口放著一台縫紉機,頂著裂桃式髮髻、立著黑緞領子的町子踩著縫紉機的模樣,廣受早稲田大學的學生喜愛,來買足袋的學生甚至會刻意留下小費。但比町子年輕五、六歲的她,在町內也是廣為人知的美少女。人們甚至稱她們為神樂坂的兩位「小町」。(註十二:此指的是「小野小町」,日本平安時代的女和歌歌人,相傳美貌絕倫。)欣十九歲那年,有個叫鳥越的賭徒開始出入相澤家,從此家道中落,養母律又染上酒癮,讓她過了一段漫長又灰暗的生活。爾後,更因為一個不經意的玩笑,導致她被鳥越藉機玷污。自暴自棄的她離家出走,來到赤坂的鈴木家成為藝妓。差不多與此同時,辰井家的町子穿著漂亮的和服登上第一台日本自造飛機,卻墜毀在州崎的平原上。新聞一出,各家報紙搶著報導,轟動一時。而她則以「欣也」這個名字出道成為藝妓,不久,講談社雜誌刊載了她的照片,而後還被製成了當時風行一時的明信片。
如今憶起,這些雖都成了陳年往事,但至今,她仍無法接受自己已是位年過五十的女人。有時,她會覺得這一路走來漫長;有時,她會覺得逝去的只是短暫的青春。養母過世後,所剩無幾的家產全由她成為養女後才出生的妹妹澄子繼承,對欣而言,這個曾收養她的家庭已與她毫不相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