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黄黃金聖甲蟲

 

「啊，書民，你終於來了……」宣易乾燥的唇微微顫抖著，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喉嚨深處共鳴發出的。

「我又做了相同的夢，小時候的夢……」

「你有看到什麼不同的畫面嗎？」

「沒……沒有，是相同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夢。」

換了另外一位護士進來幫宣易換點滴瓶，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這位護士很好奇地打量著每一個人，看到我注意到她了，才又把眼神收回。

「喔，書民，這是我太太海呂，我生病的這些日子辛苦她了，把學校教授的工作都暫停來照顧我，海呂是量子物理學的博士，在史丹佛大學任教。」海呂聽到宣易介紹到她的工作時才露出一絲微笑。

「宣易，我陪你再進入那夢中，這次我們一起看個清楚，好嗎？」我感覺關鍵應該在事發當時，或許受到過度驚嚇，或是「記得」令宣易覺得太過痛苦，出於自我保護地消磁了一段記憶。就像身體在承受過度疼痛時，生理的反應會啟動昏厥，用以關閉意識以及潛意識層不再繼續受傷。

 

我決定用催眠的方式解開這個我也很好奇的謎團。

 

「宣易我需要你閉上眼睛，但是不要睡著，催眠不是睡眠，我們要進入潛意識層，但需要你持續用語言傳遞你所看到的畫面，所以你不能睡著，也請你牢牢緊握住海呂的手，這樣我可以確定你不會突然昏厥，而進入睡眠狀態。」因為宣易病發後多次昏迷，身體狀況與常人不同，此時在催眠中睡去，怕會引發不必要的危機。

 

和赫爾辛基一樣，二月初的聖荷西窗外，放眼望去也是白茫茫一片。兩種白雪卻是兩種況味，一種白是凍僵後的木然，無欲如修道士般極致的冷。一種白如蛋殼，是為了保護內層開始慢慢衍化的生命。

 

多年的催眠經驗裡，我發現運用一些音樂或是音效，可以較有效地幫助催眠的進行。美國音樂家大衛．達令 （David Darling）以及希臘音樂家葉萊妮（Eleni Karaindrou）的音樂充滿空間氣場，是我使用得較得心應手的。正要在手機上找音樂時，我忽然想起五年級那個週六和宣易逗留在教室研究古地圖。放學時，學校正播放的世界名曲，馬上下載了三首以弦樂器演奏的音樂，分別是世界名曲：〈很久很久以前〉、〈紅河谷〉與〈穿越黑麥田〉。

「書民，你的這台設備很特別，是什麼用途？」量子物理學的博士羅海呂對於中醫外行甚至有些排斥，但是對於高科技的設備系統特別感到興趣。

「喔，海呂，這是為了協助催眠更精準有效地進行，我所特製了一台儀器，可以隨時微調音樂節拍速度與音量。一般成人正常心跳速率是每分鐘六十至一百下，大部分的人介於六十至八十下之間。宣易在催眠之前狀態比較緊張，把了脈，脈像也不穩定。心跳是九十，於是挑了速度九十的〈紅河谷〉做為催眠的基底，先穩定住宣易的心跳。」看海呂似乎仍感興趣，我接著說：「這是鋼琴演奏版的〈紅河谷〉，如果歌曲裡含有人的歌聲，更動速度的過程會很不和諧，人聲會有不可預期的暗示與誘發，聲音也會因為拉長或壓縮而變質，而產生不同的情境幻想，樂器比較沒有這個疑慮。這個工具讓我像是握有遙控器上的快轉、倒轉、停止、慢速格放畫面。」

海呂聽完我的解說之後，很驚訝地說：「讓生命可以自由快轉、倒轉、停止、慢速格放，或許是下一個研究領域裡需要研究突破的重點！」

我將病房的窗簾拉上，以免不請自入的光線打擾了催眠的進行。隨著我緩緩將速度下修，宣易的心跳也跟著平穩回到七十六上下。

 

「黑板……」宣易進入深度催眠狀態後，首先形容的畫面。

「告訴我黑板上寫些什麼？唸給我聽。」我們很幸運的降落在準確的空間裡，還要確認宣易進入的是正確的一天。因為需要被催眠者全然聽從指令，所以免去了客套的用語如「請」字。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宣易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唸了出來。

五年級時的班導謝老師，只有在某一個週六在黑板上用粉筆寫過一次〈黃鶴樓〉。的確回到了同一天！我們進場的時間也完全吻合。我記得那天教室沒開燈是漆黑的，但潛意識感應到的畫面，經常比亮著燈還清晰。

「四周還看到什麼你最關心的東西？」

「地圖！」

「地圖上要找到什麼？」因為不確定宣易的身體能夠支撐多久，確定降落點時間方位正確後，我希望馬上轉入重點。

「啊！我！我不知道找什麼？」應該又遇上他心裡設限的保護罩了。

「宣易，你朝地圖戳下去，告訴我是什麼？」

宣易的手用力緊抓了海呂一下，代表宣易狀態應該很緊張，像是忽然又輕微的退回了意識層，在催眠中，其實所有的指令都可以在潛意識裡面完成，甚至包含移動一座山，所以在我發出的訊號裡，盡量不使用「你用手」去做什麼，而是直接要求去戳。

「看著地圖，戳破地圖！」我悄悄將音樂調大聲量，並調高了音頻。

「戳進去！」

「啊！」宣易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通常催眠師需要非常專注地觀察被催眠者在潛意識下的所有細微動作，因為那一丁點的顫動，在潛意識層裡都可能是一個巨大的波瀾。

「告訴我，你在哪裡？」我感覺宣易到了另外一個場景了。

「火山口」、「很深的洞口」、「好深」、「我怕掉進去……」宣易的眼皮顫動著，似乎快速經歷了許多畫面。

「裡面有什麼？」有可能宣易連結到小學的壁報板，當年戳進地圖後，發現了菸頭，所以聯想到火山。但倒過來說，或許當年夾在壁報板洞孔中的菸頭，正是一種「奇妙的巧合」。

 

每一個巧合都有可能像是「榮格的黃金聖甲蟲」。心理學大師榮格這個經典故事很耐人尋味。榮格曾為一位病人進行精神治療，發覺這個病人經常以各種迴避方式，繞開了自己的心理問題，病人多次治療時重覆遇上的障礙，應該都是過於執著於邏輯，也因此榮格為他治療了很長時間之後，還是沒有明顯進展。這樁個案讓榮格傷透腦筋，當榮格苦思該如何才能有突破的時候，有一日的門診時那位病人說，前一晚夢到古埃及傳說中象徵重生的黃金聖甲蟲。而就在病人說話的時候，窗外真的飛來一隻黃金聖甲蟲，正好不偏不倚地撲上玻璃窗。這位病人驚訝之餘，茅塞頓開的打破了執著，治療也終於開始有突破式的進展。榮格認為黃金聖甲蟲的出現，就是所謂的「共時性」，意味著「宇宙間不可思議的安排」與「有意義的巧合」。

宇宙間的確有許多散佈在日常生活中的巧合，當你想著某人，這個人剛好就打電話來了。是想的念頭誘發打電話？或是打電話的動機，牽引了想念？或許互為循環。有時候不心裡想著某首歌，突然就聽到鄰座的同事哼唱起來……如果時間不是線性排列，學長放入菸頭的動作與戳破地圖發現火山也都是不可思議的安排，相互為因也是果。

 

「告訴我是哪個地理位置。」

「秘魯。」

「是亞馬遜河流域的安第斯山高原。」的確與五年級牆上的地圖被戳破的位置不謀而合，而且這一次更精準的說出方位。潛意識的回答很精妙，有時候會神奇地指認出某個這輩子沒有去過的地方，或是鉅細彌遺地詳述遠古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周邊看到什麼？」

「很黑，我正在往下走……」

在催眠過程中，與其說催眠師是一個導遊，倒不如說是伴遊還貼切些，其實催眠師並不能真正看到被催眠者所描述的畫面，只能由視覺想像去拼圖，分析以及判斷下一個路徑。我聽到往下「走」，聯想到宣易小學時一直不能描述清楚的地下密室。

「好，你順著『樓梯』往下走……」

「一步一步走下階梯。」

「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是那口古老的箱子。」宣易吐了一口大氣。

剛才選擇的路徑，成功地讓宣易重返回到地下室。

「你靠近箱子。」

「不……」

「不……不可以！」宣易回答時語帶驚恐，相信問題應該跟箱子有關聯，也或許當年宣易父親曾嚴格下令不准他靠近箱子，威權的指令仍殘留影響著他內心的恐懼。我決定先繞開箱子，再伺機回探。

「周圍還有什麼東西？」我想再確認一下地下室是否還有其他線索，同時讓宣易感覺回到熟悉而且安全的環境。

「地下室放著一些我小時候的玩具，用過的課本，看過的書。」

「你回到家了，你感覺最安全的家。」看到宣易表情放鬆了，且面露微笑，我接著說：「你選一個最喜歡的玩具。」

「哈，這一對。」宣易的手又緊握了海呂一下。

「告訴我是什麼。」

「雅典國王特修斯和亞馬遜女神。」宣易面露出很幸福的微笑。

 

這時候病房突然有人敲門，應該是剛才換藥的護士告訴值班醫生，病人醒了，醫生要進來做例行檢查。催眠期間的突然中斷，其實對於被催眠者干擾很大，但更糟糕的事，不經過完整的「解催眠」，就將人急速喚醒，往往容易留下更多需要處理的後遺症。我當初痛下決心將催眠學好，就是因為早期幫我催眠的治療師，因為下一位客人提早到了，而將我快速喚醒。那感覺簡直比暈機還難受，整個魂都快嘔出來，花了好一段時間才重新將魂魄校正歸位，也因此激發我踏上專攻催眠的道路，想要一探究竟。

 

「有人來了……」

「我爸爸要進地下室了！」

「快！要快！我先躲起來。」宣易潛意識所進入的世界，受到現實世界裡敲門聲音的干擾，躺在聖荷西病床上的身體，接收了意識層的訊息，混入了潛意識的情境之中。

「沒關係，跟著我的聲音，我帶你離開。」我決定借力使力。

「宣易，離開前你要記得所有經歷的事，看到的畫面，想起的細節。等催眠結束之後，你還可以記得很清楚。」後催眠暗示很重要，整個過程屬於被催眠者的資產。催眠師若是任意添加、竄改、或是消滅記憶，則催眠師將會進入到被催眠者的故事裡，進入「業」（Karma）裡成為別人故事的一部分，記錄在時間流中，永世無法脫身。

「我們關掉地下室的燈，你在全黑的宇宙裡，感覺身體在漂浮，緩緩向上漂浮，順著風，穿越浩瀚銀河裡許多星辰，下方有些光，那是聖荷西的上空，你像羽毛一般慢慢下降，降落到躺在床上的身體，是的，那是你的身體，你準備帶著年輕的能量活力，進入這個身體裡，能量由腳趾頭灌入，充滿全身，你現在可以緩緩張開眼睛……」宣易的手緊抓著海呂的手，比剛才任何一次都更顯得有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