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昭良
一個右手做研究 ,左手寫小說 ,右腳為生活, 左腳為夢想的教育工作者兼樂活實習生。
著有:《塞尚與柏格森》、《創造與變現──現代繪畫的柏格森風》。
推薦序
自序
1. 序曲
2. 才女與門外漢
3. 夢與靈感
4. 老婆與畢卡索
5. 塞尚與柏格森
6. 鼻頭角與觀音山
7. 小塞尚與辣妹
8. 滿月圓與土地公
9. 八里與木星
10. 柏格森與「畫中畫」
11. 撥穗與出航
塞尚密碼讀後
劉立華
我的學長尤昭良,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學者,教學與研究幾乎是他生活中唯二的重心。奇怪的是,過去一向和文學素無瓜葛的他,這兩年忽然興起寫小說之志。這兩年來我們每次見面都是以飯局敘舊,記得有幾次他提到他正在寫一本關於塞尚和柏格森的小說,但面對著滿桌珍饈,美酒盪漾杯底,盈室燕笑言不及義的我們,實在不合適討論他心目中那美好的小說,所以都頂多提兩句就罷了。那時我也曾心想,寫小說豈是簡單的事,說不定他試一試就放棄了,我們若過度關切,會不會反而弄得他騎虎難下,或面子過不去呢?我萬萬沒想到,他不但完成了小說,現在還要出書,這種劍及履及的人生態度,著實太令學妹我敬佩了。承他不棄,願意把書稿寄給我看,而我在仔細拜讀之後,儘管還有一些不懂的地方,但也看到不少精彩之處。
我讀完小說之後得到一個觀察結論:大學長其實內心粉悶騷的,這和我們以往對他的印象截然不同。大致來說,我們同學都在人生的六十大關,回首前塵,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老年危機感,感悟時光稍縱即逝,人生苦短,都想好好把握最後的時光,在人生的戰場上留下甚麼,或少輸一些。只是有人已經完美收割,有人還在因循苟且,有人努力奮起疾行。而本書可以說是學長在多年教職生涯中的一場力戰,好在人生中留下另一個作品。他其實可以平順的等待退休,不必跨入一個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做一件自己不擅長的工作──寫小說。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為了一個明顯的理由,就是因為他熱切的期待能有更多人知道他的研究內容,而不是無動於衷的看著自己一生所學只能默默出現在別人引用的附註裡。那麼,何不乾脆寫個小說,設法把自己的學問穿插編派在故事裡,讓讀者有個容易親近的途徑?於是乎,他就披起小說家的彩衣,想把所有潛在的、可能的讀者,都廣納他的舞台前。
問題是,他到底想透過小說介紹甚麼?塞尚(1839-1906),法國畫家;柏格森(1859-1941),法國哲學家,成熟於塞尚之後。法國人也許很熟悉他們,但台灣的讀者若對他們二人任何一方沒甚麼認識的話,大概也無法理解他們之間到底有甚麼內在淵源。這就是學長的研究領域,也是這本小說想傳遞的內容,但是我認為,實際障礙不少。因為這本小說不談塞尚欣賞,不談藝術鑑賞,它要求我們抽離感覺,屏除感性直觀,找出塞尚繪畫裡隱藏的幾何結構,即書中所謂的「結晶」,來開通塞尚和柏格森之間的關連,將繪畫欣賞轉化為哲學思考。這和我們一般藝術欣賞的習慣大相逕庭。因為一般來說,我們都是很康德的,習慣以感性直觀的審美來看藝術作品,而不去思考藝術和哲學的關聯,因為一想到哲學,大家就覺得很累,更不用說還要費力的去思考為何塞尚繪畫的幾何結構可以導向柏格森的創造綿延說的彼岸,或是塞尚實際上怎樣影響柏格森等等問題──較晚生的柏格森應該不太可能影響塞尚的。不過整體上來說,我同意藝術的內在精神就是美的創造與綿延,藝術作品也是可以蘊含哲學思想的。
不過,不管讀懂了哲學問題沒,都無礙於我們欣賞這本小說。
高陽在《李娃傳》的序言裡很反諷的寫道:「歷史除了人名地名都是假的,小說除了人名地名都是真的。」前者我不敢置評,後者一針見血。在這本小說裡,男主角出身哲學系,後來轉攻藝術研究所,這和學長自己的真實經驗如出一轍。第一次寫小說嘛,根據熟悉的背景和真實生活經驗而發展出來的想像,的確比較容易入手,介紹塞尚的繪畫理論也較順理成章。但是,學長壓根兒沒想到,就這樣,無可避免的也不知不覺的,這篇小說寫著寫著,最後竟然會變成一場自我追尋的過程。
我們知道小說創作的本質,就是作者把真實和假象虛虛實實的編織在一起,在虛實辯證中完成創作。而作者以自己為雛型創作出來的人物,往往就是作者的自我剖白,是他自己的人生註腳,要不就是他和他的想像之間的角力過程。這個與自我對話的過程極不容易,學長幾次大篇幅的修改,每修改一次,就彷彿又剝掉一層洋蔥皮般,露出更真實的情感,遠遠勝過當初我所看到的平淡又cliché的第一版。但是這樣對己坦白也對人告白的過程,同時也是對作者的精神折磨。如同聖奧古斯丁從撰寫《懺悔錄》(Confession)來一遍遍印證自己的良善,作家自我剖白的過程,往往變成了發掘自己內心罪惡感的過程,和發掘更多事實的曖昧面的過程,但這就是為情造文,最珍貴的感情書寫。
這本以第一人稱敘述的小說,以學長的現實人生經驗為背景,娓娓道來男主角如何在人生的一個關口突然轉個彎,執意的重入校園。這種第一人稱視角,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讓主角自我告白,但這也有個盲點,因為主角正是作者的化身,在作者不知如何解讀自己的時候,或是無法正面面對自己內心的時候,正如這本書,他往往會自動失去一般作者可以肆意著墨於美化角色形象的權力,反而不知道要如何下筆寫自己了,於是學長乾脆採取迴避政策,就這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造就了另一種表現方法。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主角,是一個沒有名字只有綽號的男人,沒有關於他的形象的描寫,沒有外在細節,沒有眼神和姿態,而只聽到主觀的敘述。這並非像張藝謀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裡沒正面露臉的男主人,代表的是舊社會中無形而強大的男性權威。尤謝謝這個名字的另一個意義是nobody,代表一個努力尋求出路的謙卑小人物,和他如何在現實責任和夢想之間折衝這段迂迴的尋求自我實現的歷程。尤謝謝在公司轉向大陸發展時,為了要留在台灣照顧家庭而辭職,這樣一個在時代脈動中居於劣勢的註腳,卻做了一個常人不敢做也不會做的抉擇。我們可以想見,一個需要負擔家計的中年男子,突然之間放下生計繼續念書,在這樣的生涯轉換過程中,是需要面對多大的心理與社會壓力,但他還是努力戰勝這些壓力了。他重入校園的感覺真是如魚得水,彷彿獲得了新生,再活了一次。他想要捕捉那飄忽的,稍縱即逝的青春快樂,想要及時把握新的感情,但是老成世故的他青春已不再,早已失去年輕學子擁有的自由,他的夢想裡必定有許多想說而不敢說的,想做又多所顧慮的,這些事情點點滴滴積累起來,故事就成形了。
小說的線索逐漸在尤謝謝和妻子艾艾及同學小婉之間發展出來。小婉是書中青春的化身,有最清晰的形象描寫。在尤謝謝眼裡,小婉美麗聰慧,大方活潑,無憂無慮,擁有一切尤謝謝追逐的青春特質,也是尤謝謝欲望的對象。艾艾是這篇小說中最讓人疼惜的身影,在尤謝謝眼裡,她的形象大喇喇,動作粗魯,但是這個幸運的男人深深明白不管他做甚麼決定,只要對艾艾施以一點點安撫技巧,她就寬厚不疑的接受他的說詞,甚至自動表示要出去工作幫忙養家,或是願意忍耐,靜待雨過天青。天真的艾艾義無反顧的支持他,咬牙接受種種生活的衝擊。她的心願很小,只要有一個自己的窩,她對未來雖然不是充滿期待,更不奢望甚麼天長地久靜好悠長的人生,但她願意和丈夫一起過平凡的生活。她理所當然的潦下去奉陪到底,這種堅韌和安靜的信念,彷彿覺得只要兩人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會自動好轉,所有問題都會自動如過眼雲煙般消失。比起那種出自於強大愛情或希望吸引而生出的堅毅和等待,艾艾的義無反顧或是無奈接受,雖然更難能可貴,但對尤謝謝而言,卻只代表更小的自我和期待,所以更容易被尤謝謝踐踏。無知的她萬萬沒想到萬般逆來順受,只是讓丈夫有機會對小婉情感外遇,即使在她對「樵夫和小公主的小廟避雨事件」發飆後,丈夫還是高興的接受小婉邀約去八里玩,觀賞「木星合月」的天文景觀。
第一次寫小說的學長,在尤謝謝對小婉的感情上用了兩個隱喻:第一個暗示出現在滿月園郊遊一節的副標題上「她好像小紅帽一樣,直被大野狼牽著走」,尤謝謝下意識的把一隻引領婉兒和他遠離人群的流浪狗稱為大野狼,把婉兒比做小紅帽,其實真的大野狼是他自己。小紅帽踏入荒野後,大野狼現身,開啟一段充滿曖昧與驚濤駭浪的感情歷險。狂風驟雨中他們到小土地廟裡避雨,在小婉昏迷情況下,尤謝謝獨自面對一條由睡眠中醒來的蛇,這是他心中甦醒的情欲的隱喻。現實中的蛇離去後,他心裡的蛇卻在小婉的昏迷中醒來。
第二個是木星合月的隱喻,象徵兩人的「邂逅」。在文學中,邂逅(encounter)是浪漫文青派類型下的永恆不朽的motif。試想,原來各不相干的兩個人在某種機遇下相遇,擦出生命的火花,就像羅密歐茱麗葉在舞會上相遇,梁山伯祝英台在求學途中相遇。但與童話故事不同的是,他們都渴望緊緊抓住萍水相逢的契機,並在生命中留下彼此的身影,但最終都錯過彼此,這是多麼浪漫而令人惋惜的結果!尤謝謝和婉兒的感情歷險也是一樣,但好玩的是,「木星合月」這詞和意象的設計實在太俗套(cliché)了,像是廟口野台戲演員穿著古裝演出的材料,要讓年輕的讀者來讀的話,還真有點時空錯置的荒謬感。就好像是全民大悶鍋裡超爆笑的諧仿(parody)短劇,它誇大事實並製造反諷,同樣的,木星合月誇大了尤謝謝大叔幻想的喜劇效果,把尤謝謝的大叔形象推上極致,故事也瞬間變成輕喜劇。不過,由於這本書並不像《唐吉軻德傳》是部後設小說,所以「木星合月」橋段的效果,意外凸顯了小說的老派書寫風格。
有趣的是,故事走到這兒,敘事語調突然有了變化,讓我看到學長浪漫的一面。之前在小廟避雨情節中,學長幾次用「他」,代表尤謝謝心中蠢動的欲念,而這兒,先是在尤謝謝對「木星合月」起了遐想後,忽然之間,一切都變得浪漫起來。在尤謝謝的眼裡,他看到一幅美麗遠景,這是個long shot,鏡頭裡是散發著神祕光暈的月亮,謎樣的風帆碼頭,夢幻般的劇場,欲言又止的小婉,這些景物在在催化著愛意,於是他內心響起美麗詩篇,期待著。然後,鏡頭一變,敘事語氣也由第一人稱變為第二人稱視角的「你」,逼讀者直視他的內心。「你欲言又止,喉嚨打結」;「你又試了一下,她依然如故。」甚至第一人稱混合第二人稱,這樣一來作者既可以探究主角內心的感受,又把讀者拉進來,一起旁觀這場曖昧賽局的進行。這兒,我稱之為「敘事的探戈舞步」,這是作者,或尤謝謝,在赤裸裸告白前的內心焦慮感,並進行一場以艾艾和孩子為賭注的豪賭。這種視角的轉換讓事件和場景有了戲中戲的感覺,不但他自己在觀照自己,也讓讀者產生一種好像貼近台上的演員,近距離的看了一台好戲的感覺。所以這是近景,close shot。後來尤謝謝回到學校,顯得心情低落,敘事觀點突然又轉為第三人稱「他」,讀者看到「他意興闌珊地回應,其實,他比較喜歡當學弟。」;「他發出不耐的聲調,幾乎要發飆的樣子。」短短篇幅內多次視角的跳接,讓故事進行有了生動的畫面,也真實的反映出尤謝謝的內心,真是值得喝采。
我們再回頭研究這個主人翁的性格。一個有多年工作經驗又有家庭負擔的男人,竟會做出這一連串違反常理的抉擇,選擇一個比哲學更冷門的題目做研究,縱身躍入另一個未知的疆域,並甘冒家庭破裂的大不韙來換取新的感情經驗,我想,成就這樣一個故事的因素,無非是因為他追尋的對象,就是那難以言喻的執念和渴望,想讓人生重新來一次,也許無關乎研究甚麼,因為他的研究題目也是隨機碰上的。我們如果要問那執念和渴望是什麼,老實說,很難說得清,也道不盡,所以化為最後一個夢,在夢裡,他乘著一葉扁舟,奮力追逐已遠去的大船,藉著研究心得獲得的靈感,他終於搭上大船,他的夢想,也是他追逐的青春之愛。
說到這兒,我想起我第一次和唐吉軻德的故事相遇的場景。
輔大中央大道底有個穹頂建築,叫做中美堂。猶記得大一新鮮人的我第一次遇到中美堂放電影,就很新鮮的去湊個熱鬧。那天放映的電影是彼德奧圖(Peter Otoole)演的《夢幻騎士》(Man of la Mancha),劇情是說稅務員賽萬提斯被捉下獄,他在獄中和獄友們合編了一齣戲,就是唐吉軻德的故事。片子一路演著,最後,賽萬提斯被獄卒提出去要處死了,正好他導演的的故事也到了尾聲。這時獄友們以歌聲向這位稅務員和劇作家送行,歌聲響起,
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
To fight the unbeatable foe,
To bear the unbearable sorrow,
To run where the brave dare not to go…….
歌聲先是三三兩兩,漸漸的,成了大合唱,不只是電影裡獄友們的歌聲,還有現場的同學們,熱淚盈眶的跟著字幕上的歌詞大聲唱著。我悄悄環視中美堂,還有穹頂下動情歌唱的同學們,忽然之間,愚頓的我彷彿明白了,唐吉軻德的癡癲行徑,和我們心底深處的浪漫的熱情,和我們天真而不切實際的人生的想像,是多麼相似。
雖活在騎士文學早已消失的年代,唐吉軻德仍騎著瘦馬,揮著長矛,戴著破頭盔,滿口騎士文學裡的陳腔濫調,展開他想像中的志業旅程,還把養豬的村姑當成他崇拜心儀的女恩主,來成就他作為騎士的浪漫志業。學長尤昭良亦如是,他以小說完成他另一個志業,去歌詠一個失落的浪漫靈魂,a romantic lost soul,也是他自我的投射。我想,這就是這本小說真正想說的故事,至於理論不理論,已無關緊要了。
自序:一趟跨越時空的生命旅程
十幾年前,一個被迫中年轉業進入藝術世界的門外漢,
因緣際會,無意間,在台灣,
先後獲得野獸派與立體派大畫家
馬諦斯與畢卡索跨時空的心靈指點;
以及多位前輩與繆斯的鞭策與激勵,
宛如回到追風尋夢的青春年少,
ㄧ路鍥而不捨地追尋現代繪畫的源頭:
塞尚晚年創作的祕密。
其過程,曲折艱辛,有歡笑也有熱淚;
其結果,出乎意料,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可能令百年來大多數的專家們跌破眼鏡。
個中虛實與原委,
是密碼,或,幻境?
書中娓娓道來,
邀您共賞。
若干情節或許夢幻離奇,
但畫作示意圖則完全臨摩原作而有所本;
讀者如對照原圖,更可得其中妙趣也。
感謝Mrs. William Horsley、李鴻賓先生、劉立華小姐、楊彬甫先生、王如男小姐、龐君豪先生、鄧福君小姐與鄭雅旭小姐各方面的協助。
夢境需要被捕捉與實現,
故事值得分享與延續。
尤昭良 一○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