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的異相

 

每次讀《三國演義》（以下簡稱《演義》）第一回，總會思考相同問題：什麼樣的眼睛，可以在回頭時，看見自己的耳朵；什麼樣的耳朵，可以在回頭時，被自己的眼睛看見？因為在《演義》中第一位登上舞台的豪傑，就是天生異相的劉備。

 

其實，在《演義》中有兩個人手長過膝，一個是劉備，另一個是後來的晉武帝司馬炎，《演義》第一百十九回說他：「人物魁偉，立髮垂地，兩手過膝，聰明英武，膽量過人。」不過，在這裡暫時不談他，單談劉備。

 

有關劉備的長相，《演義》第一回這樣描寫道：

 

……生得身長八尺，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面如冠玉，脣若塗脂。

 

可是，《三國志》卷三十二先主傳第二，卻是這麼寫的：

 

……先主不甚樂讀書……身長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

 

「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的意思是說，雙手自然下垂時，手及於膝蓋，回頭時，可以看見自己的耳朵。還記得呂布在臨死之前曾說過「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這樣的話吧？這句話裡的「大耳兒」指的就是劉備，看樣子，劉備的耳朵真的比一般人大了許多。

 

當這條史料落入羅貫中手中，經一番加工，劉備的身高平白長了五寸（十一點八八公分），同時兩個耳垂到肩膀上，手也從膝蓋附近延伸到膝蓋以下去了。總之，凡是可以加長的，全都被加長，不論身高、耳朵、手臂。尤其劉備那雙手，通常人們比較容易聯想起泰山的好朋友黑猩猩，但是讓我聯想到的卻是長臂猿。

 

話說長臂猿，牠的分佈範圍東起中國雲南、海南省，西至印度阿薩姆邦以及整個東南亞地區。棲息地從一般熱帶雨林到常綠闊葉林不等，海拔範圍可達二千七百公尺（中國雲南省）。

 

長臂猿善於鳴叫──有詩為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而且手腕關節靈活，擅長做手臂渡越的動作，由於動作快速靈巧，而有森林特技家的美譽。職是之故，古人就把臂長如猿，可以運轉自如，稱為「猿臂」。

 

在歷史上，擁有猿臂的人不少。盧綸《塞下曲》：「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詩中寫的是有關飛將軍李廣的故事。《史記‧李廣傳》說：「廣為人長，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這句話裏的「猨臂」和「猿臂」相通。李廣猿臂，劉備則手長過膝；飛將軍善射，不知大耳兒的箭術如何？

 

劉備在從軍之前，是個小生意人，賣鞋編草蓆，賺錢餬口。編織草蓆本是一種手眼並用的工作，劉備能夠編草蓆，雙手一定靈巧，視力也應該不差，再加上手長過膝，顯然已經具備了善射的條件。至於他是否也像東吳名將太史慈一樣，猿臂善射，弦無虛發，不得而知，不過，該射中時，倒也射得滿準的。《演義》第二回寫道：

 

……玄德望見地公將軍旗號，飛馬趕來，張寶落荒而逃。玄德發箭，中其左臂。張寶帶箭逃脫，走入陽城，堅守不出。

 

……孫仲引賊突出北門，正迎玄德，無心戀戰，只待奔逃。玄德張弓一箭，正中孫仲，翻身落馬。

 

在杜甫《前出塞》詩裡有兩句話：「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其實這是針對那些箭術差的人說的，因為馬的面積比人大，想射中比較容易。若換做劉備，他才不來這一套，只要覷準了人，一箭射過去就是了，哪有必要先把馬射倒，再對著人補上一箭呢？

 

可能有人會提出異議說，無論馬或人，目標都還太大，劉備能射中跑動中的兔子嗎？問得好，他還真能。《演義》第四回寫道：

 

……當日獻帝馳馬到許田，劉玄德起居道旁。帝曰：「朕今欲看皇叔射獵。」玄德領命上馬，忽草中趕起一兔，玄德射之，一箭正中那兔。帝喝采。……

 

從以上三個例子看來，劉備的箭術確實相當好，否則怎射得中跑動的兔子？不過，似乎還不夠好，因為如果夠好，應該會被人取綽號，譬如「小李廣」之類的。像《水滸傳》裡的花榮，本來就有個綽號叫做「小李廣」，因為他能夠射中飛行中的大雁的頭部，而且還是指定某隻便射中某隻。花榮就憑這樣的箭術，把晁蓋和梁山泊眾頭領嚇傻了，全都改口稱他為「神臂將軍」。另一方面，劉備並未擁有任何與箭術有關的綽號，可見他還算不上是真正的頂尖高手。再說，劉備如果真的是神射手，按照羅貫中那種「平白就讓劉備長高五寸」的個性，怎可能放過機會，不替劉備大吹大擂一番呢？

 

手長過膝固然有利於射箭，但也有不少人懷疑劉備患了馬凡氏症。所謂馬凡氏症候群（Marfan syndrome）是一種遺傳性結締組織疾病，患病特徵為四肢、手指、腳趾細長不勻稱，身高明顯超出常人，伴有心血管系統異常，特別是合併的心臟瓣膜異常和主動脈瘤。該病同時可能影響其他器官，包括肺、眼、硬脊膜、硬顎等。

 

倘若我們從該病的特徵反過來觀察劉備，便可以確定劉備並未罹患此病。理由是，如果人的四肢、手指不勻稱，手一定不靈巧，況且此病症還會影響眼睛，若眼睛不好，手又不靈巧，非但不能編草蓆，更不必談射箭了。

 

對了，民間有句話叫做「劉備摔孩子，邀買人心」，人家劉備這「一摔」真的把「手長過膝」的功能發揮到了最高境界，可是，若換做你我來摔，鐵定變成「虐待兒童」或者「家暴」吧。

 

當年，常山趙子龍懷抱後主（劉禪，也就是阿斗）砍倒曹軍大旗兩面，奪矛三條，殺死曹營名將五十餘人，殺出重圍，離開大陣，此時已經血滿戰袍了。子龍快馬朝長坂橋奔去，一路又遭曹軍追殺，總算來到橋邊，還好有張飛斷後，便火速過橋，又奔馳二十餘里，終於見到劉備。趙子龍下馬伏地而哭，劉備也哭。子龍邊喘息，邊報告整個經過，並解開胸前戰袍一看，阿斗好夢正酣，於是雙手遞給劉備。劉備接過，摔在地上說：「為你這小子，差點折損我一員大將！」子龍連忙從地上抱起阿斗，哭拜說：「趙雲肝腦塗地，不能報答。」真令人不得不讚嘆，劉備對收買人心還真有「一手」！

 

有人認為，小劉之所以變成「扶不起的阿斗」，是被老劉這麼一摔，造成腦震盪的後果。這一點我不同意。請別忘了，小趙當時跪在地上，而且老劉原本就手長過膝，只要稍微哈個腰，雙手幾乎已經貼著地面，況且當地又是泥巴地面。所以老劉哈著腰，伸出手從小趙手中接過小劉，然後順勢一摔，小劉於是乎輕輕地著地。據說，小劉當時依舊沈睡未醒，可見沒受到任何衝擊，所以不致於引起腦震盪的【1】。

 

文章寫到這裡，我才恍然大悟，喔，原來羅貫中把劉備的雙手加長到超過膝蓋，除了暗示劉備擅長射箭之外，最重要的，是要讓他來摔阿斗，以收買趙雲的心，而且還不致於摔傷小孩子。既然「手長過膝」有此妙用，那麼「雙耳垂肩」八成又被羅貫中賦予了什麼特殊「任務」吧。

 

以下是輾轉聽說的，真假難辨，姑且聽之吧。當初羅貫中寫《演義》的時候，曾仔細研究了《三國志》，對於劉備的「顧自見其耳」，即使捻斷好幾根鬍鬚，也想不出那是一對什麼樣子的耳朵。心情煩悶之餘，放下手中禿筆，走出家門散心去也。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間佛寺，心想，既來之則安之，人就這麼進去了。穿過中庭，走入大雄寶殿，閉起眼睛，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接著向釋迦牟尼佛的金身行禮。禮畢，抬頭一看，這些日子以來尋尋覓覓的耳朵，不就在佛祖肩上嗎？於是一溜煙跑回家去，急急忙忙寫下「生得身長八尺，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這番話。

 

眾所皆知，佛教以「慈悲」為本，如果它的代表性人物佛祖雙耳垂肩，而劉備也雙耳垂肩時，不會讓人對劉備也產生慈悲或仁慈之類的聯想嗎？事實上，這正是羅貫中的企圖。《演義》第二回〈張翼德怒鞭督郵何國舅謀誅宦豎〉有這麼一段：

 

……玄德正納悶間，聽得縣前喧鬧，問左右。答曰：「張將軍綁一人在縣前痛打。」玄德忙去觀之，見綁縛者乃督郵也。玄德驚問其故。飛曰：「此等害民賊，不打死等甚！」督郵告曰：「玄德公救我性命！」玄德終是仁慈人，急喝張飛住手。……

 

首先必須聲明的是，在歷史上，真正鞭打督郵的是劉備，可是這種事情與劉備在《演義》中的形象不合，所以羅貫中讓性情魯莽的張飛去背黑鍋，同時還藉此事說出「玄德終是仁慈人」這樣的話來。可見羅貫中的意圖是很明顯的。

 

按照中國的耳相學來看，大耳之人一般都智謀弘遠，性情豁達，一生運佳，事業必然有成；耳垂長的人不只是長壽之格，同時一生走貴人運，樂於幫助別人，並接受別人資助。劉備是「大耳兒」又「兩耳垂肩」，對照中國的耳相學說法，似乎也頗為符合。《三國志》卷三十二先主傳第二說：「先主（劉備）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由此看來，羅貫中為劉備加上「兩耳垂肩」幾個字，還是有所本的。

 

注釋

 

1. 劉備摔孩子的說法，是從魏龍豪、吳兆南說的相聲《歪批三國》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