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論  西洋文學情慾史觀四大戲劇景點

（摘錄）

 

本書是《情慾幽林︰西洋上古情慾文學選集》和《情慾花園︰西洋古典及中世紀情慾文選》的姊妹篇，書中輯譯西洋戲劇史上探討情慾主題具有標竿意義的四部作品，包括古典時期的希臘悲劇《希波呂托斯》和喜劇《女人天下》、法國新古典主義喜劇《愛情實驗場》和美國現代悲劇《榆樹下的慾望》。

 

戲劇不缺乏情慾題材，可是現場演出的特色和劇場本身的成規使得戲劇的呈現方式比其他文類受到更多的限制。又由於戲劇只能以對話體裁呈現，至少在傳統上是以對話為主要的表達媒介，連情境與背景的鋪陳也仰賴對話，因此和小說或故事詩比起來，明顯不適合以節選摘譯的方式處理。更何況劇本向來是分眾書市的小眾市場，任何一部劇本的出版都可賦予某種程度的「劃時代」意義。只就一事而論，本書輯譯的四部劇作當中，只有《榆樹下的慾望》有過繁體中譯，那已是1973年的事。即使納入簡體版，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在2003年出版《歐里庇得斯悲劇集》，集中錄有周作人翻譯的《希波呂托斯》，年代甚至更早，是1953年的事。基於這種種考量，《情慾舞台》一改《情慾幽林》和《情慾花園》的作法，不以收錄的作品數為考量，而是改以量少但完整呈現的編輯策略，精挑四部劇本，譯注合輯為《情慾舞台》。……

 

本劇集收錄四部作品，共通的主題是情慾，也就是性吸引力的心理機制問題。人類對於那個機制的理解無可避免隨時代而有不同，從以上的介紹可以看到演變的軌跡。尤瑞匹底斯的《希波呂托斯》訴諸超自然勢力，以性愛女神和貞潔女神為情慾光譜兩個極端的具體表徵。亞里斯多芬尼斯的《女人天下》透露情慾問題離不開形而下的政治本質，政體／身體的隱喻卻傳達集體的意識。馬里伏的《愛情實驗》另起爐灶，轉而探討移情別戀的心理動機。探討心理動機意味著把視野轉移到個人的隱私，此一視野的轉移呼應歐洲文化史從中古時代到宗教改革運動結束的十七世紀所經歷的「內向旅程」（inward journey），思想的探針從公眾空間轉向隱私空間。

 

內向旅程促成隱私的觀念，同時也是重新發現異己之旅。逐步深入內在空間的探索也意味著逐步打破隱私的界線，因此隱私觀念的形成與強化其實也預告後現代社會「隱／淫景為公」的來臨指日可待。歐尼爾取個人經驗為創作的素材是隱私透明化的顯例，他在《榆樹下的慾望》把情慾昇華為「神明」，遙遙呼應古希臘作家即已深信不已的看法：性吸引力本身就是無堅不摧的力量。在另一方面，早自生物界在超過十億年前發展出有性生殖，「異己」就「誕生」了，可是社會的演變導致性別政治視異己如無物，兩性戰爭因此無法避免。從情慾史觀來看，經濟意義上的隱私空間的形成與隱私觀念的強化其實也是認識與接納異己的過程，就是在這個節骨眼我們見識到歐尼爾的改編青出於藍。現代作家洞察人性的能力雖然不見得比上古作家高明，可是觀點不同，視野景觀自然大有不同。

 

這一趟走馬看花的旅程也讓我們看到情慾離不開性，可是性吸引力有超越肉體的意義。就像《榆樹下的慾望》劇中愛碧對野本說的：「自然——促進萬物成長——越長越大——在你體內燃燒——使你要成長——長到別的東西裡面——直到你跟它結合成一體——它就是你的——可是它也擁有你——並且使你長得更大——像棵樹。」

 

最後必須說明的是，「女人天下」這個兼顧希臘原文與現代語感的標題是小女少玄的靈感，饒富意趣遠非字面直譯的「公民大會婦女」所能相提並論，特此致謝。

《愛情實驗》／馬里伏

1744在巴黎法蘭西劇院首演

 

人物表：

艾米安娜：親王愛戀的對象

親王

梅祖護：親王的家僕，卡瑞瑟的哥哥

卡瑞瑟

藹烈：愛情實驗的對象

阿左赫：愛情實驗的對象

阿丁娜：愛情實驗的對象

梅吉杭：愛情實驗的對象

梅吉利：狄娜的男朋友

狄娜：梅吉利的女朋友

親王的扈從

 

景設在鄉下。

 

 

第一場

 

艾米安娜：大人，我們到底要上哪兒去？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荒涼、更冷清的地方了，根本就沒有您答應的什麼娛樂，連個蛛絲馬跡也沒有。

親王：（笑。）一切都是為那件事預作準備。

艾米安娜：有件事我不瞭解。您現在要帶我進去的是什麼房子？好奇怪的建築！還有四周環繞形態不一的牆壁竟然那麼高。您現在帶我去哪裡？

親王：去見識非常奇怪的景象。還記得昨天晚上我們討論的那件事吧？妳在我的宮廷獨排眾議，辯稱在情場上率先變心失信的不是妳們女人，而是我們這個性別。

艾米安娜：記得，大人，我的看法沒變。只有膽子夠大，做什麼事都不會臉紅的人才有可能帶頭先背叛、先偷情。女人自古以來就是天性害羞又矜持，以後也是一樣，只要這世界沒有毀滅而且一直這樣腐敗——所以怎麼可能有人以為是她們帶頭陷入壞心地？那得要有像我們所討論的那些人那樣的大膽、那樣的放蕩、那樣的厚顏無恥。那未免不可置信。

親王：哦，當然啦，艾米安娜，我也是寧可信其無，妳犯不著為了這件事跟我爭。妳力排眾議的時候，我的看法跟妳相吻合，這一點妳是知道的。

艾米安娜：沒錯，卻是純粹出於俠義，我注意到了。

親王：就算是出於俠義，我不是有意識的。我愛妳，這是實話；我一心一意想討妳歡心，這有可能促使我認同妳的看法。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個過程非常微妙，我自己甚至察覺不出來。對於男人的心，我是不敢恭維，妳大可放心相信我這句話——男人的心確實是比女人更喜新厭舊，也更會棄信背義，我相信這沒得比。我認定自己是僅有的例外，即使是這樣，假如我愛的是妳以外的任何一個女人，我也不敢這樣往自己臉上貼金。

艾米安娜：我覺得您話中有話。

親王：那我很快就會受到現世報，因為，如果我的想法跟妳不一樣，我要給妳看的事情會讓我自己感到錯愕。

艾米安娜：這話怎麼說呢？

親王：我們這就去請教造化本身。這件事只有她能夠一言而決，她肯定會宣告妳是對的。

艾米安娜：說清楚些吧。我聽得一頭霧水。

親王：我們如果要明確知道是不是像妳我宣稱的是男人先變心背信，那得要回到世界和社會最初始的狀態。

艾米安娜：那當然。可是我們回不去。

親王：我們就要回去。沒錯，那時候的男人和女人，這世界以及世界上第一樁戀愛即將重現在我們的眼前，就像當初那樣，最起碼必定是長久以來一貫的情形。事情不見得一樣，可是性質會一樣。妳即將看到人心處在相同的狀態，靈魂嶄新就像是初生的——甚至更新，如果可能的話。（轉向卡瑞瑟和梅祖護。）卡瑞瑟，還有你，梅祖護，你們去吧；該我們退出的時候，依照我們講好的方式打個信號。（對扈從。）還有你們，全部下去吧。

 

 

第二場

 

艾米安娜：你激起我的好奇，這個我承認。

親王：我來說給妳聽。大約十四或十五年前，這同一件事也在家父的宮廷引發一場論戰。這事爭論了很常的一段時間，而且爭論得非常熱烈。家父的看法跟妳不一樣，不過他天性喜好推理追根究柢，決定以實驗的方法找出事情的真相，不容許當中有絲毫運氣的成分。四個嬰兒，兩個是妳們的性別，兩個是我們的，從搖籃被帶到森林裡，這就是他特別為他們建造的房子。他們各自分開住宿，即使到現在也還是每個人各有各的活動範圍，不曾有人越界。所以，他們彼此都沒見過面。他們到現在仍然只認識梅祖護和他的妹妹。負責撫養他們的這兩兄妹就是因為膚色而雀屏中選，為的是讓他們在看到同類時會感到訝異。現在我們就要放他們出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獲准離開各自的圈地，讓他們互相認識。他們學的就是我們使用的語言，我們大可把他們之間的交往互動當成這世界剛開始的頭幾天。這世界的第一樁愛情即將重新開始，我們就會看到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一陣號聲響起。）快點兒，我們退出去。我聽到警告的信號，那幾個年輕人就要出來了。這裡有個迴廊環繞整棟建築，我們在裡面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也可以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不論他們從哪條路出來。請吧！

（他們出去。卡瑞瑟和藹烈上。）

 

 

第三場

 

卡瑞瑟：來吧，藹烈，跟我來。這裡有妳沒見過的新地方，妳可以信步閒逛，安全得很。

藹烈：我看到的是什麼？這麼多的新世界！

卡瑞瑟：是同一個，只是妳還沒有把它看遍。

藹烈：這麼大片的土地，這麼多住的地方！在這樣的大空間，我覺得自己好渺小。我又是高興又是害怕。（她在溪畔停下，看著流水。）這是什麼水？竟然可以讓我看著在地面流個不停，在我來的那個世界不曾見過這樣的情形。

卡瑞瑟：妳說對了。這就是他們說的溪流。

藹烈：（注視自己的倒影。）哦！卡瑞瑟，妳過來，來看啊！有個活生生的東西在溪流裡！模樣像個人，她看到我似乎很驚訝，就像我看到她。

卡瑞瑟：（笑。）那就是妳自己，妳可以看得出來。所有的溪流都有那樣的效果。

藹烈：什麼？那是我，那是我的臉？

卡瑞瑟：假不了的。

藹烈：可是它很漂亮，看起來賞心悅目，妳知道嗎？真慚愧，我居然到現在才知道。

卡瑞瑟：妳漂亮，這是真的。

藹烈：妳說「漂亮」是什麼意思？真神奇！這個發現真教人賞心悅目。（她再一次注視自己的倒影。）這溪流複製了我全部的表情，沒有一樣不討我歡心。妳和梅祖護一定是打心坎裡享受看我的樂趣。我可以把這一生都耗在像這樣看著我自己。我現在要怎麼愛自己才對得起自己！

卡瑞瑟：隨妳高興到各處去逛逛。我得離開妳一下子，回我們的家去。我還有別的事做。

藹烈：妳儘管去吧，不會有事的，這溪流看它千遍也不厭倦。

 

 

第四場

 

（藹烈獨自一人。片刻之後，阿左赫上，站在她的對面。）

藹烈：（仍然看著自己的倒影，用手指觸摸影像的臉。）我不會為自己感到心煩。（看到阿左赫，狀至害怕。）什麼東西？像我一樣的人？別靠過來！（阿左赫微笑伸出兩臂，流露讚賞之情。）這個人在笑。她似乎在欣賞我。（阿左赫往前一步。）等一下——她看我的神情和氣得很，雖然——妳會說話嗎？

阿左赫：看到你高興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藹烈：這個人聽懂我的話，也回答了。真是快活！

阿左赫：我發覺你相當迷人。

藹烈：很好。

阿左赫：而且使人陶醉。

藹烈：我也喜歡妳。

阿左赫：既然這樣，為什麼你阻止我往前走？

藹烈：我現在不會那麼急著要阻止妳了。

阿左赫：那麼，我這就走過去嘍。

藹烈：正是我的願望。（阿左赫往前走。）停——我完全被征服了！

阿左赫：我服從你，因為我是你的。

藹烈：她服從我。既然這樣，到我這裡來吧，這一來妳可以近在手邊成為我的。（阿左赫往前走。）哦！她就在這裡！就是妳，妳的身材真好！真的，妳跟我一樣漂亮。

阿左赫：跟你挨得這麼近，我樂死了。我整個人都交給你。我現在的感受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話了。

藹烈：哦，我也一樣！

阿左赫：我又是快樂、又是緊張。

藹烈：我在嘆息。

阿左赫：不論我跟你挨得多近，我還是沒辦法把你看個夠。

藹烈：那也是我現在的想法。可是我們已經挨得這麼近，不可能看更多了。

阿左赫：我這顆心渴望你那雙手。

藹烈：在這裡，我的心把我這雙手交給妳。妳比較快樂了嗎。

阿左赫：是的，可是不會比較平靜。

藹烈：我也一樣。我們在每個方面都相像。

阿左赫：哦，可是差別真大！我身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跟你的眼睛相提並論。它們是那麼的溫柔。

藹烈：可是妳的眼睛充滿活力！

阿左赫：你那麼嬌美又那麼優雅！

藹烈：沒錯，可是我確信不要太像我這樣才是恰到好處搭配妳。我不會要妳變成跟現在不一樣的妳。那是不同類的完美。我不否定我自己，請妳為我保持妳的本來面目。

阿左赫：我不改變它；我會永遠保有它。

藹烈：哦！告訴我，我還沒認識妳的時候妳在哪裡？

阿左赫：在我自己的世界。那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既然你不是它的一部分，偏偏我又想要永永遠遠擁有你的手。少了你的手，我的嘴還有我整個人根本沒什麼用處。

藹烈：少了妳的嘴，我的手也沒什麼用處。我聽到雜音。那是從我的世界來的什麼人。躲到樹的後面去，免得妳把他們嚇著了。我會叫妳回來。

阿左赫：哦，可是我就看不到你了。

藹烈：不會的，妳只要看著這流水就好啦。我的臉就在那裡，妳會看到的。

（阿左赫下。梅祖護和卡瑞瑟上。）

 

 

第五場

 

藹烈：（嘆氣。）唉，我已經在想念她了。

卡瑞瑟：藹烈，妳看來有煩惱。怎麼回事？

梅祖護：（旁白。）她的眼睛比平常更多情。

藹烈：因為我有大消息。妳以為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可以告訴妳，有四個人。我剛擁有剛才握著我的手的什麼東西。

卡瑞瑟：握妳的手，藹烈！為什麼妳不呼叫求救？

藹烈：求救要抵抗什麼？抵抗它帶給我的快活？我非常高興它握著我的手。它握我的手是經過我的允許，它還吻了又吻。只要我打聲招呼，它立刻就會再來吻我的手讓我快樂，也讓它自己快樂。

梅祖護：我知道是誰。事實上，我想我瞄到了他剛走開。這個「什麼東西」叫做男人，就是阿左赫。我們認識他。

藹烈：是阿左赫？多美的名字！親愛的阿左赫！親愛的男人！他很快就會回來。

卡瑞瑟：我不驚訝他愛妳而妳愛他。原本就是安排你們兩個人配成對。

藹烈：我們對自己的瞭解正是那樣。（呼叫。）阿左赫！我的男人，我的阿左赫！過來，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