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大正.昭和◎百年文壇之星
系列簡介
工業革命帶來了現代文明和科技,也導致東方世界遭受西方帝國殖民入侵,日本的明治維新可謂大破大立,帶來的是一個民族整體生活、思想、行為模式的改造。
從明治、大正到昭和,正是經歷這鉅變的百年。如何去理解認識這時期的日本,有非常多的路徑。「文學即人生」,從閱讀認識這近百年的日本文學作家和作品,或許我們可以更直觀且深入地感受到日本庶民日常的柴米油鹽和七情六慾。
本系列每冊介紹一位日本近現代文學大家及其作品,從五個面向展現其丰姿:
◎重量級文人評語──話說 ╳ ╳ ╳:讓讀者可透過其他文學家的目光來認識這位作家
◎作家生平小傳與年譜:迅速掌握作家的人生軌跡
◎權威學者暨評論家專文導讀:藉由文學研究學者的剖析,讀者可更容易理解作者的創作意涵和旨趣
◎作家重要作品選:精選該位作家最具代表性的多個短中篇作品,讓讀者親自感受作家所創建的文學世界
◎跟著手繪地圖進行一場作家的文學散步之旅:介紹影響作家一生的成長生活之地,來一趟文學小旅行
透過這樣的安排,用一本不會有沉重閱讀壓力的小書,來完整呈現這位作家的所思所想所感,以及他走過的人生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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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口安吾
獨行荒野的偉大落伍者
揭櫫墮落真諦的教祖
日本戰後新文學旗手
無賴派三巨頭
與太宰治、織田作之助並列浪漫而頹廢的無賴派三巨頭,遊走社會底層、貼近著市井小民的步伐。坂口安吾為自己下了註腳:「我的精神之所以異常,全都是因為我的作品如此健全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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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畫千萬身影裡的孤寂
廢柴文字堆積出惡趣人生
說到坂口安吾,大半的讀者馬上會想到的就是《日本文化私觀》,或者讓他一舉成名的《墮落論》。若是愛好推理就忘不了他《不連續殺人事件》這個傑作,日本文學的饕客禁不住會興致勃勃地談起他的小說《盛開的櫻花林下》,加上那一連串走訪日本各地偏鄉一路寫來的《安吾新日本地理》,安吾的面目總是散落在他各種面向的言說裡看似自家撞著卻通透無比。
安吾是個充滿著泥土味的作家,因為他的作品總是貼近著市井小民的步伐在社會底層遊走,偶有戲謔諷刺也是苦澀難堪。本書收錄的引人入勝的八篇小品:〈青色地毯〉、〈水鳥亭〉、〈行雲流水〉、〈退步主義者〉、〈玩具箱〉、〈無聊的魔鬼〉、〈寄予故鄉的讚歌〉及〈我是誰?〉等。描寫的正是種種市井小民,包括類似安吾這種知青但當時半數都處於失業狀況的淪落者/魯蛇的故事。有別於能見度高的幾個安吾的代表作,這些都屬難得一見的珠玉小品,愛好安吾的讀者是絕對不容錯過的。
日本重量級評論家柄谷行人曾形容坂口安吾的作品,「隨筆是小說性的,小說是隨筆性的」;在虛虛實實之間、或散文或小說之中,讀者必然能深受吸引,開始進入熱愛寫作的安吾的文學世界。
想知道是甚麼成就了安吾的墮落與偉大?書中附有妙趣橫生的「作家軼事專欄-安吾事件簿」,包括伊東賽車場舞弊事件、百人咖哩事件、藥物濫用事件、墮落教主結案報告等,作家鮮明的個人形象躍然紙上。
尋找坂口安吾其人其事與作品的祕密,本書不容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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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地毯
作者逝去前後發表的遺作,從年輕時貧苦的回憶談到芥川龍之介之死。
◎水鳥亭
即使被妻女拋下仍毫不妥協……,這樣的人物到底在什麼情況下會捨棄他那卑微又莫名的自尊心?
◎行雲流水
將主角賣身維生、不畏人言、無拘無束的生活,比喻為「行雲流水」,十足的安吾式美學與人生哲學。
◎退步主義者
為作者諷刺當時動不動就被搬出來激勵人心的的進步主義所寫。
◎玩具箱
描寫故友牧野信一逐漸沉淪、毀壞的人生。不乏一些負面的書寫,但重疊的卻是同樣以筆耕為業的安吾自己的面目。
◎無聊的魔鬼
當一切都不在乎的時候,活著本身也變得可有可無,變得像惡魔的無聊遊戲,在空虛中無謂地擺盪。
◎寄予故鄉的讚歌
最初始的著作之一,這裡有我們尚不熟悉且極其充滿詩情的安吾。
◎我是誰?
在參加無賴派座談會後所寫。信手拈來的雜記,卻最能讓人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安吾。
推薦人:
蕭幸君/東海大學日本語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專文導讀
唐捐/詩人、散文家、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黃大旺/先天性表演者 誠摯推薦
【推薦語】
安於絕望的境界,靜享無聊之美味,廢柴文字堆積出惡趣人生。隨筆式的放縱,自剖式的痛快,使人有了敗者無敵、廢渣萬歲的覺悟。
──唐捐(詩人、散文家、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我們之所以到了現在還在看安吾等「無賴派」作家的作品,不是因為作家本身就很廢;能透過創作散發魅力,那怕只是幾句話,便已說明一切。
──黃大旺(先天性表演者)
【歷來文人眼中的坂口安吾】
優秀的作家既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人。坂口安吾的文學作品,是由坂口安吾所創造,若無坂口安吾,則不可語之。
──川端康成(小說家)
大學時代的坂口總是非常的早起,早上五點已經看得到他在書桌前埋首文案的身影。他並沒有汲汲營營於賺稿費,當時也沒想到後來會大賣特賣。僅管如此他仍持續著每天寫作的生活,每一天都在書桌前待到中午,有時飯連一口都沒去碰。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創作出大量作品並不是一天造就出來的,而是歸功於超乎常人的勤勉努力。
──三好達治(詩人)
雖然一般人對他的印象無非是豪放、無賴、隨心所欲無所不為,但事實上他是個內心像女性般纖細,行事一絲不茍,且恪守紀律比常人強上一倍的人。
──坂口三千代(坂口安吾之妻)
讀坂口安吾的文學,總讓我覺得像身處隧道之中,毫無多餘之物,空闊而曠蕩,乾冷的風吹透而來。顯而易見地,這隧道是一條單行的簡單通路,彼端浮現著一團幻夢般的光亮。這個人不怕未來,也不愛未來:因為這個人正是以他那宛若隧道的軀體,貫穿至未來。
──三島由紀夫(小說家)
坂口安吾的作品充滿了後世文人可以借鑑的發想、論點,人們可以從中看到躍動不已的生命力,他的文學作品即使到了現在依舊是座取之不盡的寶庫。
──奧野健男(文學評論家)
認為近代小說才是中心的戰後文學史家視安吾為二流作家。然而他的作品,隨筆是小說性的,小說是隨筆性的,雖然沒有一般作家該有的、堪稱代表作的作品,卻也正因如此,他至今仍持續吸引著我們。
──柄谷行人(文學評論家)
坂口的日語寫作明快、詞藻優美,言簡意賅地以最低限度的日語切中要害。朗誦他的文章時,尤其可以感受到這種美感。他在作品中寫到,身為表現者,若對不道德的事物不深入理解的話,即使是再顯而易見的東西都將看不見。我當時正處於思想焦慮期,常寫些令自己的汗顏的東西。雖然我與坂口生存的時代不同,但我知道藝術與文化與時代差異無關。坂口把我在思考的東西化成文字,實在太厲害了。
──山本耀司(時裝設計師)
作者:
坂口安吾(さかぐち あんご)
1906年10月20日-1955年2月17日
日本著名小說家。本名坂口炳五,一九〇六年出生於日本新潟豪門世家。一九二六年進入東洋大學印度哲學倫理學科第二科就讀。後又進入法語學校初等科就讀,熱中於閱讀莫里哀、伏爾泰等文學大家作品。大學畢業後,和法語學校認識的朋友創刊《言葉》雜誌。二十五歲開始於日本文壇展露光芒。短篇作品〈風博士〉、〈黑谷村〉獲小說家牧野信一絕讚不已,將他一舉推上日本文壇新進作家之流。
戰後發表的評論〈墮落論〉與小說〈白癡〉,構築出一種頹廢的「輸家哲學」,更在社會與文學界掀起狂潮。一九四八年唯一發表的長篇推理小說《不連續殺人事件》,獲得第二屆「偵探作家俱樂部賞」。一九五五年,因腦溢血猝死,享年四十九歲。
譯者:
侯詠馨
輔仁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誤打誤撞走上譯者之路,才發現這是自己追求的人生。喜歡透過翻譯看見不同的世界。現為專職譯者。
揭櫫墮落真諦的教祖──話說坂口安吾……
放縱於麻藥、睡眠與寫作之間──坂口安吾小傳與重要著作年表
導讀 安吾,刻畫千萬身影裡的孤寂 / 蕭幸君(東海大學日本語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青色地毯(1955)
【安吾事件簿編號1】-藥物濫用事件
水鳥亭 (1950)
行雲流水(1949)
退步主義者 (1949)
【安吾事件簿編號2】-伊東賽車場舞弊事件
玩具箱 (1947)
無聊的魔鬼(1946)
【安吾事件簿編號3】-百人咖哩事件
寄予故鄉的讚歌(1931)
【安吾事件簿編號4】-結案報告
我是誰?(1947)
關於故鄉,我無話可說──坂口安吾文學散步
新潟城區散策.細數他欲語還休的鄉愁
新潟鐵路巡遊.在盛開的櫻花林下慢行
〈安吾,刻畫千萬身影裡的孤寂〉
蕭幸君(東海大學日本語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說到坂口安吾,大半的讀者馬上會想到的就是《日本文化私觀》,或者讓他一舉成名的《墮落論》。若是愛好推理就忘不了他《不連續殺人事件》這個傑作,日本文學的饕客禁不住會興致勃勃地談起他的小說《盛開的櫻花林下》,加上那一連串走訪日本各地偏鄉一路寫來的《安吾新日本地理》,安吾的面目總是散落在他各種面向的言說裡看似自家撞著卻通透無比。
․獨行荒野的偉大落伍者
日本資深的評論家奧野健男在他的著作《坂口安吾》中,一開頭就禁不住疾聲吶喊:「我讀了刊載於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新潮》四月號上坂口安吾的〈墮落論〉之後所感受到的那種鮮明的震撼,該是我這一輩子再也無法從任何閱讀獲得的體驗了」。當時的奧野健男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年,正深陷戰爭所帶來的倫理觀念,掙扎於禁忌當中不能自已,閱讀坂口安吾的作品,無疑就是個解脫。
換了個世代,柄谷行人也陸續寫了許多有關安吾的評論,藉以透過安吾來反思日本戰後的種種。柄谷行人反省,他一直誤以為安吾的《日本文化私觀》是寫於戰後,因為他無法想像在戰時居然能有人寫出這樣的作品。安吾那種面對欺瞞與不合理的社會體制的無畏無懼,直截快言又具破壞力的思想戰鬥力,孤獨卻徹底的反思批判,讓同為有筆如刀的柄谷先後的追逐安吾視之為「文學的故鄉」。
由此看來,無論是對於經歷戰時的奧野健男亦或四○年代出生的柄谷行人,安吾這個作家的影響是不可言喻的。對讀者而言,安吾帶來的震撼不僅僅是在戰後為深受其苦的人們指出一條擺脫束縛的途徑,在戰時那個全民皆兵禁忌百般的狀況下,或精闢或犀銳或嘲諷或剖析,他用平易通俗的口吻狂呼「即使法隆寺、平等院都燒了,也沒什麼好困擾的」的時候,我們看見的是安吾孤身在泥濘中跟社會體制扭打的身影。
․墮落吧,為了活下去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安吾是個充滿著泥土味的作家,因為他的作品總是貼近著市井小民的步伐在社會底層遊走,偶有戲謔諷刺也是苦澀難堪。而這次本書收錄的八個作品,〈青色地毯〉(1955)、〈水鳥亭〉(1950)、〈行雲流水〉(1949)、〈退步主義者〉(1949)、〈玩具箱〉(1947)、〈無聊的魔鬼〉(1946)、〈寄予故鄉的讚歌〉(1931)、〈我是誰?〉(1947),寫的正是種種市井小民──包括類似安吾這種知青但當時半數都處於失業狀況的淪落者的故事。有別於能見度高的幾個安吾的代表作,這些都屬難得一見的珠玉小品,愛好安吾的讀者是絕對不容錯過的。
〈青色地毯〉
〈青色地毯〉刊載於安吾歿後的一九五五年《中央公論》四月號上,與〈狂人遺書〉或可並列為作者逝去前後發表的遺作,若是與一九四七年發表的〈黯淡青春〉並讀,就不難發現這兩個作品的內容極為類似。從安吾年輕時貧苦的回憶開始,談到芥川龍之介那環境還不錯卻充滿死亡氣息的家跟那張最令安吾詛咒不已的青色地毯,在記憶的片段中浮現的葛卷(芥川的外甥)、長島萃、好好先生的家主,還是那個駿河台下穿著雨衣的不知名的青年,他們都跟安吾一樣同屬於那個灰暗的時代,青色的地毯之所以讓安吾如此詛咒不已,或許也是因為那骯髒灰暗的青色不斷的影射著安吾自己的鬱黯,想到這裡,這青色地毯寫來居然還有著些許溫馨。
〈水鳥亭〉
〈水鳥亭〉為一九五○年〈水鳥亭由來〉增筆改稿收編的作品,作中描寫了人性的貪得無厭、狡猾詭辯,為了在因戰爭物資匱乏的環境下存活,朋友之間都能爾虞我詐。主角亮作即使被妻女拋下仍毫不妥協的只想留下自己的藏書,除了腰間纏著僅有的積蓄,所有的身外之物都不放在眼裡。這樣的人物到底在什麼情況下會捨棄他那卑微又莫名的自尊心,從一無所有到擁地自居?這段心理拉鋸戰無疑是本作最精彩的一幕。最後走過水鳥亭喃喃自語的老者最是令我念念不忘的,「水鳥亭山月」──失去的,就再也回不來了。
〈行雲流水〉
一九四九年的〈行雲流水〉不但精彩而且很好笑。讀者一看到小說中的和尚將賣身維生的園子的行為比喻為「行雲流水」甚至還「明鏡止水」時,一陣笑意恐怕就一瀉千里難以收拾。當然這不是鄙視園子的意思,而是看在和尚眼裡,園子用她十八歲豐碩的肉體勇往直前過關斬將何其威風凜凜!比起圍繞在園子身邊怯懦的男性人物,這女子韌性無比的生命力是讓人欽羨的。這裡有十足的安吾美學與人生哲學,以小說最後和尚瘋狂的舉動為例,人生的百鍊戰馬不管參悟了多少佛經哲理,在園子面前終究是不堪一擊的!
〈退步主義者〉
〈退步主義者〉一文,可想而知是安吾諷刺當時動不動就被搬出來激勵人心的「進步」所提出的反義詞。對於毫不審視「進步」的意義何在就只是輕易的高喊「進步」的社會風氣,安吾的質疑除了在他的隨筆中再三的提起,在這個作品中也透過馬吉這個人物的遭遇,實際的讓他去衝突去碰撞去抗爭。只是,安吾給的結局是十分殘酷的,看了這樣的結局,究竟還有多少人仍然會堅持抗爭? 除了茫然以對,我覺得安吾或許正嬉笑著看著我們說,下場如此,你們的抉擇呢?
〈玩具箱〉
〈玩具箱〉描寫的近乎是真人真事,起碼該說透過安吾的眼裡看來,牧野信一的容貌便是如此。對於牧野信一的死,安吾不僅一次的在作品中提及,文中雖然不乏一些負面的書寫,但是同樣以筆耕為業的安吾在這裡重疊的卻是自己的面目。他寫道:「文學這工作的目的就是要描寫人」,那麼安吾在文學裡描寫故友,自是莊嚴尊重的。安吾最後一句悲慟的呼喊,至今重新讀過仍是令人動容的。
〈無聊的魔鬼〉
在閱讀〈無聊的魔鬼〉時,最令人好奇的就是那些著名的文學家在這裡個個面目躍然,「栩栩如生」。在平野謙、荒正人這些響鐺鐺的學者的著作裡,一般無法看到他們如此生活化的一面。而相對於安吾自己的描述,卻反而是缺少驚喜的,為什麼? 因為安吾一向就是安吾,我們在小說裡熟悉他,在隨筆中認識他,這〈無聊的魔鬼〉中的寫照無非就是安吾的另一個日常,只是這日常的瑣碎交織的是戰時的景物時,那這就不再是一個我們能習以為常的「日常」了。
〈寄予故鄉的讚歌〉
一九三一年的〈寄予故鄉的讚歌〉是安吾最初始的著作之一,這裡有我們尚不熟悉且極其充滿詩情的安吾。對此柄谷行人在〈安吾的「故鄉」〉裡這麼說:「〈寄予故鄉的讚歌〉裡寫的,與其說是故鄉,不如說是空氣,再來就只有砂丘而已」,又說「他的故鄉是抽象的現實性,絕對不是具體的東西」,柄谷試圖從這裡找出安吾文學中一致可見的藝術性。那種無形卻又現實的感覺,我們也可以從這個短篇的副標題稍微領略到。「夢の総量は空気であった」──原文中「夢」與「空氣」的對等並存或許就是最好的說明。
〈我是誰?〉
〈我是誰?〉被配置在本書的最後一篇,這是個很有趣的編排方式。這篇文章看似只是座談會後安吾信手拈來的雜記,卻最能讓人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安吾。對生者執著,堅持寫出來的,才是存在的。依照安吾的這個說法,他所認識的自己是滿滿的存在於他作品裡的自己,無論寫的是他的好友還是第三人稱的角色,他一字一句刀刀見骨的批評,砍向的也是他自己。
坂口安吾是誰? 他刻畫了千萬身影裡的孤寂,順便把自己也埋在字裡行間裡。安吾的文章之所以有血有肉,或許就是這個道理。
〈我是誰?〉
這個月,我不得不參加五場座談會,因而感到十分困擾。小說家只能靠思考與寫作,根本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只會講一些傻話,像是我喜歡或是討厭某某人。
對於文學家來說,寫作才是一切吧?
我不想參加座談會,不過石川淳(譯註1:一八九九~一九八七。日本小說家、評論家、翻譯家。代表作《紫苑物語》)已經搶先一步宣稱他拒絕出席座談會,如果我講了跟他一樣的話,似乎很無趣,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出席,不過都沒好下場。
與林芙美子(譯註2:一九○三~一九五一。日本小說家。代表作《放浪記》)對談時,由於林女士遲到,在她到場之前,我們已經乾掉一瓶威士忌,喝醉了,後來有一場是太宰治(譯註3:一九○九~一九四八。日本小說家。代表作《人間失格》)、織田作之助(譯註4:一九一三~一九四七。日本小說家。代表作《夫婦善哉》)、平野謙和我,又有一場是太宰、織田和我三個人,這兩場織田都遲到兩個小時(為了趕報社連載),座談會還沒開始,太宰跟我已經醉到什麼都不記得了,這兩場座談會,我只記得自己說的第一句話。看了現場速記的原稿,我才發現原來我喝醉的時候一派胡言,真可笑。
我不負責任的大放厥詞,說了不少大話,很可悲,不過讀者一定很高興,我本來就喜歡當讀者的玩具,即使當個大笨蛋,我也不覺得難過。
不過我不喜歡座談會。原因在於文學不是靠嘴巴講的。文學應該用寫的。除了座談會之外,我也不喜歡對談,或是跟朋友聊天。
我大約在二十七歲時加入文壇,發行《文科》雜誌。發行的出版社是春陽堂,大家長是牧野信一,其他同志包括小林秀雄(譯註5:一九○二~一九八三。日本文藝評論家)、河上徹太郎(譯註6:一九○二~一九八○。日本文藝評論家)、中島健藏(譯註7:一九○三~一九七九。法文學者。日本文藝評論家)、嘉村礒多(譯註8:一八九七~一九三三。日本私小說家。代表作《神前結婚》)和我,在這段期間,我經常跟牧野、河上、中島一起喝酒,酒過三巡才能談論文學,當時盛行互相批評,河上老是逼我喝酒,不知不覺中,我也認為文學家就是應該這樣。小林秀雄是最囉嗦的評論家,其次是河上,中島則是好好爺爺、好好先生,只有牧野信一不擅長爭論,喝醉酒就開始自我迷戀,不過他是個陰晴不定的人,不太容易喝醉,沒喝醉的時候通常很沮喪。他一喝醉酒,大家馬上就會發現。這時,他會加上稱謂稱自己為「牧野先生」,接著開始炫耀自己的小說。
醉醺醺地砰擊對方的文學,在當時被我們稱為「糾纏」。糾纏與被糾纏,只要喝酒就是一連串的糾纏與被糾纏,如果不這麼做,就稱不上文學家。像我這麼保守的素樸實在論者,突然受到壞朋友的影響,也曾經為了文學的現況感到煩惱,真是可悲。當時,我很喜歡跟中島健藏一起喝酒。因為就只有阿健老師不會糾纏我。他喝醉之後,從頭到尾都在傻笑,成了一尊微笑的大佛,雖然很多話,但是不會糾纏我。總之,他喝醉酒也毫無意義,酒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意義,所以他會這樣也很正常。什麼喝酒會精神亢奮,提升靈魂的層次,分明就是傻話。
最近的年輕文學家應該都是採用這種「糾纏」的喝法吧。他們應該更聰明吧。酒 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需要講究禮儀,也不用裝模作樣,最好還是不要用糾纏這一套吧。喝醉酒才談論文學,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即使沒喝醉,都不該談論文學。文學要用寫的、用讀的。把一切寫下來。然後閱讀。聊文學的人只不過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罷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因此,文人雅士的座談會應該討論散文,不應該談論文學。要是讀者認為文學本來就應該如此,那可就糟了,文學應該經過思考、書寫再誕生。
座談會應該討論故事、散文與漫談,不過我不知道其他業種的座談會又是如何。
文人只有在書房裡,才要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離開工作桌的時候,應該是個普通人。
首先,一本正經只代表當事人的心情,文學就是文學,兩者之間沒有關係。
不用齋戒沐浴,也不用正襟危坐,即使盤腿寫作、躺著寫作,只要能寫就行了,這陣子天氣冷,我家沒有炭火也沒有暖爐,只能窩在被窩裡寫作。寫作的時候,不畏寒冷,一本正經地正襟危坐,全都是假的、都是些騙人的話。
文學本身就是低俗的工作。因為人類是低俗的生物,作家要專注面對這些人,當然很低俗。
寫一些有趣的文章,或是受歡迎的文章,真的好嗎?不管是作家精神,還是「如何活下去?」,這些問題只要留在我們心裡就行了,不用向別人炫耀。不需要向別人展示,也不用公告周知。
司湯達(譯註9:Marie-Henri Beyle,一七八三~一八四二。法國作家,代表作《紅與黑》)曾說:「五十年後,應該有人了解我的文學。」事實上,他的作品也確實在他過世五十年才開始流行,生前根本乏人問津。愛倫坡(譯註10:Edgar Allan Poe,一八○九~一八四九。美國作家,代表作《莫爾格街兇殺案》)死於貧窮,啄木(譯註11:石川啄木,一八八六~一九一二。日本詩人,代表作《一握之砂》)為了貧困所苦。
貧窮並不可怕。閣樓詩人波特萊爾(譯註12: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六七,法國詩人,代表作《惡之華》)總是穿著一塵不染的潔白襯衫,唱著搖籃曲或是哼歌。他沒有潔癖。波特萊爾是個性開朗的人。
不僅文學不受世人理解,所有人的宿命全都是這樣吧?每個人都想獲得全天下的理解,卻不能如願。不對,就連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不受理解確實很無奈。我也有無奈的時候。這並不是文學家、藝術家的專利。所有人都一樣,這事只能無奈。
這四十年來,我一直寫著不流行的小說,可說是典型的閣樓詩人(我真的住過三年閣樓),曾經跟隨牧野信一連夜逃跑,他們一家人寄人籬下,我也跟著寄住在他們寄人籬下的家,寄住在寄人籬下的家,真的是很少見的情況。而且我還過得悠然自得。因為對方已經寄人籬下,能理會我的心情,於是同情寄人籬下的人。如果要寄人籬下,請寄住在寄人籬下的人家裡。事實上,沒有人比牧野信一更重視、同情寄人籬下的人了。我覺得在這方面,豐島與志雄(譯註13:一八九○~一九五五,日本小說家、兒童文學家)老師跟牧野先生有點像。豐島先生對我說。來我家玩吧。 半夜也沒關係。要是你無處可去的話。他曾經這麼說。豐島先生不得不說這種話,因為他也是個寂寞的人。他本人肯定是個放縱派、放浪形骸的人,不管是牧野先生還是豐島先生,作風都很洋派,愛面子,還是花花公子,卻極度軟弱。不過我絕對不會在半夜叫醒豐島先生,因為事情攸關性命,我很清楚老師會一躍而起,端出他的棋盤,不管我多累,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我,直到天亮,或是太陽再度西沉。
牧野信一曾經在半夜叫醒中戶川吉二(譯註14:一八九六~一九四二,日本小說家),結果中戶川氣得跟他絕交,我最討厭半夜被吵醒就會發脾氣的人了。過年的時候,尾崎士郎(譯註15:一八九八~一九六四,日本小說家,代表作《人生劇場》)喝了原子彈等級的烈酒(伊東產,含丁醇的酒),醉到不醒人事,把正好到伊東旅館避難的幸田露伴(譯註16:一八六七~一九四七,日本小說家,代表作《五重塔》)老師吵醒,他先是表演跳舞,又說現在日本最偉大的小說家就屬露伴老師跟在下我,拍胸脯保證之後才回家,第二天才後悔莫及。不過後悔也於事無補。沒關係。露伴老師是個大人物,即使深夜被吵醒,聽了一些無聊的吹牛也不會生氣。後來,露伴老師告訴其他訪客,尾崎士郎老師看起來一副老實的樣子,其實可是兇猛的貓,不過我看他應該不是貓。難道是老虎嗎?據說老師表示應該是老虎吧。說著說著,他開心的笑了。
至於我結識尾崎士郎老師的經過,要回溯到十年前,不對,應該是二十年前吧,我在《作品》這本雜誌上,發表《摒除淡泊風格》這篇文章,嚴厲批評德田秋聲(譯註17:一八七一~一九四三,日本小說家,代表作《偽裝人物》)老師,尾崎士郎非常憤慨,認為我對前輩非常失禮,於是透過竹村書房向我提出決鬥的要求,地點在帝都大學(譯註18:東京大學的前身)的御殿山。那裡的風景很美。他是新派的人。我一口答應,在指定的時間抵達,我們先去喝酒,從上野喝到淺草,又喝到吉原河堤的馬肉店,天色終於亮了,結果我們一路喝到中午,一回家我就吐血了,非常淒慘。這場跟尾崎士郎的決鬥,我是輸家。
他說我是一個對前輩沒禮貌的傢伙。他說小說家只會講一些傻話。他講起話來就像一個大俠。要是打倒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應該會帶著棍棒闖進御殿山吧。他前幾天才挖苦過太宰治,太宰治很難過,不過他說對方是前輩,就算了吧。真是太有趣了。寫小說的傢伙全都是這樣的傻瓜,異於常人、老派又虎頭蛇尾。只會說一些傻話,所以大家只要讀他們的作品就好了。小說家本人只是靈魂的軀殼。
我想寫什麼呢?對了,對了。我公開宣稱自己最討厭嚴肅的事情。不過我不懂得該怎麼把話說得有條有理,只能說些廢話來混水摸魚。這是不對的。也許我瞞得過讀者,卻騙不了我自己。儘管如此,我本人並不是嚴肅的存在,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曾經住在閣樓、連夜跑路,偶爾也會遇到差點活不下去的情況,別人來催我還債的時候,我表現得很凶狠,其實心驚膽戰。然而,除了胡扯之外,我一無所長。我深愛自己。我對自己的才能深具信心。我曾經說過,即使當今社會不能接受,我也會活在歷史之中。這全是一派胡言。其實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如果我不這麼說,我將會失去活著的依據,所以我才會說這種話,我還在閣樓寫小說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會有人讀我的小說,甚至把它當成玩具。我總是很無聊。過著宛如嚼沙的空虛日子。我到底是誰?為了什麼而活?我已經找不到能自問的問題了。自問就是我的本性,我的骨肉,就是我這個人。
如今,我已經拋開一切。隨時都能放下。以後怎麼樣都沒關係。我不曉得未來將會如何。
司湯達老師!五十年後,應該會有人了解、閱讀我的作品。您在說笑吧?您自己相信這件事嗎?有人閱讀自己的作品,是怎麼一回事呢?人都死了,五十年後才有人讀,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是幻象、是空想。
人生苦短,藝術悠長,這是人世的定理。對藝術家來說,藝術的長度應該等於人生的長度吧?藝術家只有這段人生。藝術是活著的同義詞。一旦我死去,我就劃上句點。我不清楚藝術會不會留下來。再怎麼說,這都是一件令人不舒服的事。即使我死去,我的名字依然會留下來,被別人寫成傳記,用來賺稿費、養老婆,或是拿去喝酒,唉,我好難過,我根本抽不到任何版稅。我從沒期待過自己的藝術會流傳後世,或是自己死後還有讀者閱讀我的作品。
我已經拋開一切。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會這麼做。我不會找藉口。因為是我自己選擇這麼做。我不了解我自己,所以我要這麼做。還有,唉,沒有錯,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會寫作,因為這就是我。我寫作不是為了追尋自己。我曾經想寫一些編輯喜歡的趣味小說。有一陣子,我也打算勇往直前,不管寫什麼都好,只要寫就對了。每個時期都有各種荒唐的念頭。然而,思考與寫作是兩回事。寫作本身就是我的生活。司湯達老師曾說:「我熱愛閱讀與寫作。」我則是「熱愛寫作」,閱讀與思考都是寫作的一環。有時候,我不期待自己的愛能改變什麼。我只確定我真的熱愛寫作。總之,我只能不斷寫作。(未完)